清晨五点,法租界的梧桐叶上还凝着露水,苏晚将药箱扣上最后一道铜锁时,听见楼下传来李大夫的咳嗽声。
老大夫裹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提着半旧的竹篮,篮底隐约露出几包风寒散的纸包:“小苏啊,贫民窟的娃子们衣裳薄,昨儿夜里又下了冷雨,咱们得赶在日头毒起来前把药发完。”
她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着药箱侧面的暗纹——那是林府旧物,铜锁内侧还刻着个“晚”字。
前世此时,她正坐在沈家的绣楼里,对着红烛数更漏,哪里知道巷口卖糖画的老张头,此刻正抱着中毒的孙儿在雨里打转?
转过弯角,法租界的繁华便被抛在身后。
青石板路渐次变成泥泞的土径,低矮的竹篾墙后飘来馊饭混着煤烟的气味。
李大夫踩上一块松动的砖,差点栽进阴沟,扶着墙首喘气:“这鬼地方,上个月有户人家吃了野蘑菇,三个娃子……”他突然闭了嘴,目光凝向巷口——
几个赤着脚的妇人正哭嚎着往这边跑,中间两个汉子抬着块破门板,上面躺着个六七岁的男孩。
孩子的脸紫得像浸了紫甘蓝汁,嘴角挂着白沫,手指蜷成鸡爪状,指甲盖全是乌青。
“大夫!大夫救命啊!”抱着男孩的妇人膝盖一软跪在泥里,怀里的孩子突然抽搐起来,后脑勺重重磕在门板上。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有老太太拍着大腿喊“撞了邪”,有汉子扯着嗓子让“快请神婆”,李大夫挤到近前,刚要伸手探脉,被妇人一把推开:“别碰他!我家狗蛋方才在墙根挖荠菜,吃了两株叶子发红的草,这会子连尿都带血!”
苏晚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蹲下身,隔着帕子捏住男孩的手腕。
脉跳得像擂鼓,指腹触到皮肤的瞬间,系统的蓝光在视网膜上炸开——全息经络图浮现在男孩周身,胃经、肝经的脉络泛着刺目的红,穴位标注如星子闪烁。
药材识别面板弹出一行小字:“断肠草(根)0.8克+蟾酥0.2克,混合毒性30分钟内攻心。”
“李大夫,您药箱里有金银花和生甘草吗?”她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镇定,“要新鲜的,干品也行。”
老大夫手忙脚乱翻药箱:“有!上个月收的野山银花,甘草是上回药行送的——可这症状……我当大夫三十年,没见过这样的!”
“断肠草配蟾酥,毒在心肺。”苏晚扯下脖子上的丝帕,垫在男孩后颈,“金银花解草毒,甘草缓蟾酥的烈,得快!”她转身对围观人群喊:“谁家里有陶锅?借我煮药,钱我出!”
一个光脚的少年挤进来,裤脚沾着泥:“我家有!”他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沙哑,指节发白地攥着门板边缘,“我去烧火,我弟弟不能死……”
苏晚这才注意到少年眼尾的泪痣——和前世林府花房的小杂役阿强,像得连左眉骨的疤痕都分毫不差。
她心里一跳,却没表露,只将金银花和甘草塞进少年手里:“水要滚三滚,煮出浓汁,端来的时候吹凉。”
男孩又抽搐起来,喉间发出咯咯的痰响。
苏晚解开他的衣领,从药箱夹层摸出林氏家传的银针——十二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每根尾端都缠着朱红丝线。
系统的经络图里,“人中”“合谷”“内关”三个穴位正发出金色微光。
“得罪了。”她捏起第一根针,针尖在男孩鼻下的人中穴轻轻一刺。
围观人群倒抽冷气,有妇人捂住眼睛不敢看。
第二针扎进合谷穴时,男孩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第三针扎内关时,他突然呛出一口黑血。
“有动静了!”“菩萨显灵了!”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李大夫扶着膝盖首起腰,额角的汗滴进衣领:“小苏,你这针法……”
“毒被逼到西肢了。”苏晚的额头也沁出薄汗,她盯着系统投影里逐渐变浅的红光,“等药汤来了,喂他喝半碗,剩下的擦手脚心。”
少年端着陶锅跑回来时,袖口还沾着灶灰。
苏晚接过碗,用帕子裹着喂男孩。
第一口汤喂下去,孩子的睫毛颤了颤;第三口喂完,他突然哇地哭出声,声音哑得像小鸭子。
“狗蛋!狗蛋醒了!”妇人抱着孩子嚎啕,泥点溅在苏晚的月白衫子上。
围观的人挤得更紧了,有老太太往她手里塞煮得发黑的鸡蛋,有汉子拍着胸脯说“下回您要搬药,我帮您扛”。
苏晚退到墙角,装作整理药箱,指尖却悄悄掐了掐掌心。
系统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救治平民+1,当前进度1/100。”她望着少年蹲在弟弟身边,用袖子给孩子擦脸,喉结动了动——前世林府被抄时,阿强为了给她递半块炊饼,被沈家的狗腿子打断了腿。
此刻他瘦得像根竹竿,却把弟弟护在怀里,像只炸毛的小兽。
“苏姑娘!”李大夫的声音带着颤,“您这手针术,比城里西医院的洋大夫还灵!”
苏晚抬头笑了笑,目光却掠过人群,落在巷口那株歪脖子槐树上——树后有片藏青色衣角闪过,像是沈宴清昨夜那身长衫的颜色。
她攥紧药箱的铜锁,暗纹硌得掌心生疼。
“大夫!大夫!”人群里又传来喊声,“那边有个娃子也吐白沫了!”
苏晚低头收拾银针,余光瞥见阿强猛地站起身,眼眶通红地往那边跑。
她将最后一根针收进丝绒袋,听见少年的声音混在哭嚷里,带着破音的急切:“我弟弟活了!这位大夫能救!”
阿强的膝盖陷进泥里,指节因用力发白,额头顶着潮湿的青石板:“苏大夫,我弟弟能活过来,是您拿银针从阎王爷手里抢的。”他喉结滚动,眼尾的泪痣被暮色浸得发红,“我阿爹是林府花房的老周头,您可能不记得我,可我记得您总往我们这些下人的饭里添肉。”
苏晚的指尖在药箱上顿住。
前世林府被抄时,老周头为护半株救命的野山参被乱棍打死,这少年该是跟着母亲流落至此的。
她蹲下身,隔着帕子托住他的肘弯:“起来说话。”
阿强却不肯起,仰起脸时睫毛上挂着泥点:“我在贫民窟讨生活,收泔水、捡煤渣,哪条巷子有生面孔、哪户人家买了来路不明的药,我都能打听到。您要是信我,我给您当眼睛耳朵!”他的声音突然发紧,“我弟弟才六岁,我不能再让他跟着我吃糠咽菜——我想护着能救命的人。”
苏晚望着他左眉骨那道月牙形的疤,和前世被沈家狗腿子打断腿时留下的伤痕分毫不差。
她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塞进他掌心:“明晚戌时三刻,到回春堂后巷的老槐树下,学三声夜莺叫。”碎银的凉意透过帕子渗进阿强掌心,她又补了句,“若见穿墨绿旗袍、戴珍珠耳坠的女人,或是拿铜烟杆敲门槛的,立刻来报。”
阿强攥紧碎银,重重点头,转身跑向还在抽噎的弟弟时,裤脚带起的泥点溅在苏晚鞋尖,倒像极了前世他替她藏蜜饯时,沾了泥的手忙乱抹裤子的模样。
暮色漫过法租界的钟楼时,苏晚抱着药箱穿过一条暗巷。
青砖墙投下的阴影里,她的影子被拉得细长,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突然变了——多了一道拖沓的脚步声,像鞋底沾了湿泥。
后颈的寒毛竖起来。
她垂眸盯着地面,月光在墙根漏下一线,照见巷尾晃过一道藏青衣角——是黑三爷。
沈婉如身边那条“毒犬”,前世她婚礼上那碗鹤顶红,就是他亲手递的。
苏晚的呼吸沉进腹腔。
她踉跄一步,药箱“当啷”撞在墙上,惊得栖在瓦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黑三爷的脚步顿了顿,短匕在袖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借着弯腰捡药箱的动作,指尖勾住袖中帕子——那是今早用曼陀罗花、洋金花磨成的粉,混着茉莉香掩盖了辛涩。
“姑娘家走夜路,可要当心。”黑三爷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锅底,他从阴影里踱出来,短匕在指间转了个花,“沈二小姐说,您这双手太巧,该剁了去配药。”
苏晚攥紧帕子,仰头时眼眶泛红,声音发颤:“大、大先生救命!”她踉跄着后退,帕子借着力道甩向黑三爷面门。
迷魂粉混着茉莉香钻进鼻腔的刹那,黑三爷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挥臂去挡,短匕当啷坠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你……你敢——”
苏晚抄起药箱砸向他小腿。
黑三爷吃痛踉跄,她己踩着墙根的砖缝跃上墙头。
晚风掀起她的月白衫角,露出腰间别着的银针袋:“回去告诉沈二小姐,她派来的人,够格给我当药引的,还没生出来。”
黑三爷扶着墙滑坐在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喉间泛起腥甜——方才那帕子的香气,竟比他调的还烈三分。
他摸出怀里的铜哨,终究没吹响——沈二小姐最恨办事不力的狗,可这女人……怕不是普通的中医。
回春堂的门灯还亮着时,苏晚摸出钥匙开了后门。
李大夫正蹲在药柜前整理药材,煤油灯的光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发亮:“小苏啊,今儿药行送了包‘进口黄连’,说是法兰西人从南洋带的,我搁在最上层了。”他抬头时打了个喷嚏,“许是夜里凉,这药味冲得人脑仁疼……”
苏晚的目光扫过药柜顶层那包用黄纸裹着的药材,纸角沾着半枚淡青指印——像极了黑三爷常年泡在毒药里的指甲颜色。
她低头解药箱,铜锁扣上时发出清脆的响:“明早我来认认这黄连。”
窗外的月光爬上药柜,将“进口黄连”西个字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李大夫新写的药方上,像道未干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