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马车在锦衣卫的护卫下,很快变成了一个远去的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夜幕笼罩的道路尽头。
朱元璋却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久久没有动弹。
冰冷的晚风,吹动着他鬓边花白的头发,吹拂着他那件沾染了尘土的常服。
他脸上那悲喜交加的激动之情,己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只是,在这片死寂的平静之下,是即将毁天灭地、喷薄而出的火山。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梦里朱标那句泣血的指控——“有人……在雄英的药里……暗中毒害……”
他将这句话,与自己那不明不白就暴毙的嫡长孙,与刚刚那个痴傻了数年的可怜身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他想起了儿媳吕氏那张总是温婉贤淑、对自己恭敬孝顺的脸。
过去,他从未怀疑过这个女人。
在他看来,她家世清白,又为标儿诞下了子嗣,是个贤内助。
尤其是在朱标死后,她能强忍悲痛,出面主持东宫大局,更让他觉得,这是个有担当、有分寸的女人。
但现在,这层贤良淑德的完美表象,在他眼中,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色伪装。
为什么咱的太子一死,受益最大的人,是她的儿子朱允炆? 为什么咱那活泼健康的嫡长孙,会那么巧合地,突然就病死了? 为什么……标儿会在梦里,那般撕心裂肺地让他去救雄英?
一个又一个疑点,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咱不管你是谁……”
朱元璋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立下了血海般的誓言。
“敢害咱的雄英……”
“咱要把你,和你身后所有的人,都从土里刨出来,一刀一刀,碎尸万段!!!”
一丝彻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杀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随即,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登上马车,对蒋瓛下达了简短而冰冷的命令:
“回宫!”
朱元璋回宫后,但他的行为,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他没有如任何人想象的那样,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加哀恸和颓废。
他下令关闭奉天殿大门,谁也不见,整日将自己关在殿内,据说里面时常会传来压抑的哭声和器物被砸碎的声音。
宫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接连遭受丧子的打击后,己经彻底心丧若死,对国事心灰意冷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东宫。
吕氏和朱允炆听闻此事,心中不由得一阵暗喜。
在他们看来,老皇帝这是彻底垮了,再也没有精力去管朝政。
这,正是他们收拢人心、让朱允炆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的最佳时机!
吕氏甚至还亲自熬了莲子羹,送到奉天殿外,上演了一出贤惠儿媳劝慰伤心公公的感人戏码。
但,她连朱元璋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内侍以陛下心烦,谁也不见为由,冷冰冰地拒之门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朱元璋会一首这样消沉下去,就在吕氏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
朱元璋,却突然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命令——他召见了吏部的一名文书,命其将几年前,所有为皇长孙朱雄英诊治过,最后宣布其不治身亡的太医名单,呈递上来。
随即,他用朱笔,在为首的那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刘太医。
御书房。
香炉里燃着凝神的檀香,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年迈的刘太医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龙椅上,朱元璋闭着眼睛,半靠在椅背上,一手揉着太阳穴,仿佛只是随口闲聊一般,用一种疲惫的语气说道:
“刘太医啊,咱最近……总是梦见雄英那孩子,音容笑貌,就跟昨天似的。”
“咱就是想问问,当年他的病,真就一点法子都没有吗?病案记录,可还在?”
这句看似无心的问话,在刘太医耳中,却不啻于一道九天之上落下的炸雷!
轰!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当年,正是他收了东宫吕氏送来的重金,才在诊断时做了手脚,串通了几个下属,将那明显的中毒之症,硬生生说成了是烈性天花,并出具了天花病死的伪造病案!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以头抢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陛下……皇长孙当年……确实是天花之症,病入膏肓,药石罔效……臣等,罪该万死!”
“至于病案……”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病案……尚在太医院的库房中,封存着。”
朱元璋缓缓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但刘太医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史前凶兽死死盯住,连灵魂都在颤栗!
“是吗?”朱元璋的语气依旧平淡,“那就好……咱就是随便问问。人老了,总是爱回忆过去。你,下去吧。”
“谢……谢陛下!”
刘太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御书房。
刚一迈出门槛,他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他扶着墙,才发现自己的一身官服,早己被冷汗彻底湿透。
不行!
这件事,必须立刻!马上!报告给东宫那位娘娘!
东宫,暖阁。
“你说什么?!皇上他……突然问起了雄英当年的病案?!”
吕氏听完刘太医惊魂未定的报告,那张总是端庄贤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容。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中的茶杯都险些摔落在地。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会突然旧事重提?!
是巧合?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一种不祥的阴云,第一次笼罩在了她的心头。
她绝不能允许任何意外,破坏自己儿子登基前的坦途!
“废物!”她压低声音,对着刘太医怒斥道,“慌什么!死无对证的事!”
随即,她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你听着,立刻想办法,让那份病案消失!不管是失火,还是被虫蛀鼠咬,总之,决不能让它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做得干净点!”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城郊别院。
一间静室之内,朱雄英的手中,正拿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正是来自于刘全的密报——“上召刘太医,问您旧事。”
朱雄英看着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尽在掌握的冷笑。
皇爷爷,果然开始行动了。
而他自己,也该落下棋子了。
他通过王战,对另一名潜伏在太医院,负责管理档案库的死士,下达了一道绝密指令:
“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当年那份关于皇长孙朱雄英的伪造病案。可以复制,可以拓印,但原件,决不能让任何人销毁或修改!”
“我要让它,将那对母子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第一份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