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钟余音在断壁残垣间撞散最后一缕余晖,为书院覆上一层沉黯的灰纱。
烟尘仍未落定,倒伏的巨木、焦黑的巨石轮廓在渐浓的夜色里显露出几分狰狞。
刘亚铁默立于一片刚清理出的石坪边缘,粗糙的石块在手中掂量又放下,棱角摩擦着掌心厚茧,发出沉闷的簌响。
叶桃安静地在一旁搬挪小些的碎石,月白色的粗麻外袍沾染了深灰的污迹,动作精准而不知疲倦。
叶紫曦则指挥着几个新弟子拖走一根焦黑的断梁,声音带着夜风刮过铁皮般的冷硬。
这份凝固在劳作中的死寂,被两道悄无声息踏破月影的身影打破。
张嗣安依旧笼着宽大的黑色马褂,像一片沉静的乌云突兀地滑入这片烟火未散的废墟之地。
他身后半步,跟着那位总是低眉敛目的持关刀的长老,青衫朴素,刀锋在鞘中亦敛去了所有光芒。
劳作陡然停滞。
新弟子们慌忙放下手中活计,垂首屏息。
叶紫曦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快步上前,抱拳低声道:“院长?您怎亲至这污秽之地?”
张嗣安目光沉静如水,掠过这片疮痍,最终落在沉默如石的刘亚铁身上。
那眼神无悲无喜,无赞无责,仿佛穿透了皮相,只落在某件器物冰冷的本质。
“都退下罢。”
他声音平缓,不高,却奇异地压下所有声响,
“我与刘亚铁、叶桃,说几句话。”
叶紫曦看了刘亚铁一眼,嘴唇微抿,终究一挥手,带着那些惶惑的少年弟子退向远处,只留下三人孤立于清冷月光与未散烟尘之间。
持刀长老也悄然退至阴影边沿,如同凝固的石雕。
夜风卷着凉意和焦糊气味拂过,撩起张嗣安的衣角,又无声落下。
“两件事。”
张嗣安开门见山,目光在刘亚铁灰败无波、叶桃沉静如渊的脸上顿了顿,
“其一,先前曾提过的‘开笔礼’试炼,原定十日后开启,现因故推迟两日。
届时,书院核心弟子与其道侣,皆需往‘断魂山阴’一行。持心印,过生死关。”
他话语微顿,似乎在观察对面二人可有丝毫涟漪。
然而,只有深不见底的沉寂,刘亚铁的眼珠甚至没有转动一下,像两粒蒙尘的石子嵌在枯槁的面容上。
叶桃也只是垂眸静听,仿佛在听一件全然与己无关的冗长公告。
张嗣安眼底一丝极淡的东西掠过,像是失望,又似早己预料般的了然。
他接着道:“你本是老张亲传,又得墨攻核心垂青,按例该入此列。
然——”
这一字顿得稍重了些,却非责难,更像陈述不可更改的律条,
“前日院门之外,你那番…激烈行止,众长老议定,殊为不妥。故此次开笔礼,刘亚铁之名,己从名册抹去。”
风似乎更冷了些。
叶桃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块搁置在手边的冰凉碎石表面,细微的摩擦声几乎不可闻。
张嗣安黑袖微动,一抹极淡的金纹在他玄色衣袖边缘流淌,旋即熄灭。
他声音依旧平稳,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权作补偿的意味:
“其二,即为冲抵此议。念你身负重创,亦为书院流血之身,特赐‘异象’三件,以作补益,助你休养,襄助重建。”
他并未抬手示意。他身侧阴影中的持刀长老无声上前一步。
三团被柔光包裹着的器物,如同拥有生命般,悬浮在三人之间的空地上。
感
第一件:一把尺长臂刃。
材质非金非玉,黝黑暗沉,表面布满天然的细密孔窍,内里流淌着墨蓝与淡金交织的微光,如同沉睡的星云——玄钢臂刃。
可嵌入基座,纳百川之炁,通万变之械。
第二件:鸽卵大小、通体的晶核。
内里阴阳鱼缓缓盘旋互化,银白与玄黑二炁流转不息,隐隐散发万物本源的气韵——炁体环流核心。
正可弥补他重伤后非命系统根基不稳、能量驳杂冲突之弊。
外边套上了一枚镂空游走的金属圆环,内中如有烟雾般的黑白气流自成循环,永无止息,名唤【炁体环流】。
那环心深邃,观之竟令人有短暂失神之感……
最后一物,则是一柄长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一泓月华凝成的清泉,剑身近乎透明,只在月光下流转着淡彩的微光,名为【流芳】。
一股极淡的、令人心绪为之宁定却又暗藏锋锐的馨香萦绕其上,正契合着叶桃身上那股被竭力收敛的、能化伤痛为生命之花的异能气息。
赐宝,补身,助重建。
话语听在耳中,宛如为一位捐尽家财买画后又被主人告知此画是赝品的人,递上几张敷衍的抚慰银票。
刘亚铁那具被药力勉强吊住生气的残躯,此刻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那只布满茧与疤痕、尚算完好的左手,缓缓地、毫无波澜地探向悬浮的玄钢臂刃。
手在触碰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神铁初醒的共鸣震颤自臂刃传出,瞬间穿透整个院落!
众人皆未反应过来。
刘亚铁眼中那潭死水般的混沌灰暗中,有什么东西倏然一跳!
像是深渊最底部的蛰虫被火星烫醒,旋即又沉入更深、更冷的虚无。
他那张灰败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左手却快如闪电!
五指精准地嵌入臂刃内侧的几个肉眼难辨的卡槽暗格。
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仿佛这只狰狞冰冷的臂刃天生就是他骨骼的延伸!
嗡鸣声戛然而止。
那沉重的玄钢臂刃己然安静地包裹覆盖了他大半条左前臂。
奇异的光芒在臂刃表面流转一瞬,便迅速内敛,只剩下深沉如夜的混沌色泽。
与残破的衣物、绷带露出的皮肉伤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既是一种强大的武装,更显出一种悲怆的残缺。
动作并未停顿。
那只包裹着玄钢的左手,又探向了那枚悬浮的
【炁体环流】。
这一次,没有嗡鸣。
当那枚流转着阴阳二气的核心被他触碰的瞬间。
“嘶…”
一声细不可闻的吸气声从旁观的青袍长老方向传出。
环流核心仿佛找到了归宿,瞬间化作一道流窜着无数细微符文的黑白光流,顺着他左手经脉猛地钻入体内!
刘亚铁身体剧震!
并非痛苦,而像是一块贫瘠冰冷的冻土被强行灌入一泓滚烫的岩浆!
他灰败的脸色霎时涌上一种病态的潮红,复又急速褪去,显得更加惨白。
但整个过程不过眨眼。
他依旧挺立着,仿佛那可怕的能量灌注从未发生。
唯有细看之下,才能察觉他胸腔的起伏稍稍加剧,一缕淡淡的黑白之气在口鼻间萦绕一息,旋即消隐。
“该回去了。”
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叶桃己走到那柄【流芳】前,素手轻握剑柄。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
那冰凉的剑柄入手,七彩流光瞬间温顺地流淌于她指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掌心流入心脉,与她本身异能的脉动隐隐相合,如同找到失散多年的半身,温润地滋养着她枯竭的灵台。
她看向刘亚铁,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提醒他该去喝下一碗寻常的药。
“嗯。” 刘亚铁从喉咙深处压出一个极低的音节。
再未多看任何人一眼,也未言谢,也未拒绝。
他裹着沉重冰冷的玄钢臂刃,转身,脚步蹒跚却异常沉重地,拖着那被【炁体环流】核心强行撑起的残躯,一步一蹒跚,朝新划分给他们容身的那间低矮小石屋走去。
叶桃手持流芳剑,紧跟其后。
月光与暗影交织在他们身上,拖出长长两道相互扶持、却又无限孤寂的影子。
他们沉默地接受了这份施舍般的“补偿”,如同接受命运本身施加的更多重量。
不再抗争,不再质问,只将所有的怨愤埋进更深更冰冷的尘土里,化为了重建石墙的每一次沉默叩击。
张嗣安望着他们消失在石屋门后的背影,许久未动。持刀长老悄然返回他身后阴影。
“走吧。” 张嗣安最终只是吐出两字,也转身融入了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