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监颤巍巍地走出来,浑浊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扫过,如同看一堆没有生命的物件。
他用一种尖细、平板、毫无起伏的腔调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少年们脆弱的神经上:
“净身房,到了。”
净身房!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沈昭脑中炸开!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院中的寒气,而是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
旁边一个年纪最小的少年,己经控制不住地低声啜泣起来,立刻被领路太监狠狠瞪了一眼,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剧烈的抽噎。
他们被粗暴地推进一间低矮、光线昏暗的屋子。
屋子正中,放着一张窄长、冰冷的石台,石台表面颜色深暗,仿佛浸透了洗刷不净的陈年污迹。
墙壁上挂着一些形状奇特、闪着幽冷寒光的金属器具。
那股混合着血腥、草药和消毒石灰粉的浓烈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令人窒息。
“衣服,脱了。”
老太监指了指石台,声音依旧平板。
少年们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动作僵硬地、颤抖着开始解开自己破旧的衣衫。
屈辱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们淹没。沈昭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解开一个简单的衣结。
他背上那大片狰狞的、刚刚结痂的烫伤出来,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
终于,轮到他了。
他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架着胳膊,几乎是拖拽着,按倒在那张冰冷刺骨的石台上。
石台的寒气瞬间穿透薄薄的皮肉,首刺骨髓。
他仰面躺着,视线正对着屋顶一根粗大的、布满灰尘的房梁。
他像一具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冰冷刺骨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翻涌。
一个身影挡住了屋顶那点微弱的光。
是那个操刀的“剪刀手”老太监。
他慢吞吞地走到石台边,手里拿着一块沾湿的布巾,动作麻木地擦拭着沈昭的小腹,为接下来的“手术”做准备。
他的手指粗糙冰冷,像枯树的树皮。
老太监擦拭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他那双浑浊、几乎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的眼睛,死死地、极其缓慢地,聚焦在沈昭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石台上冰冷的寒气还在侵蚀着沈昭的神经,但按住他身体的小太监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力道微松。
沈昭能清晰地听到老太监那陡然变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老太监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拿着湿布的手也在剧烈地颤抖,布巾上的水滴落在沈昭冰冷的皮肤上。
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令他痛苦的东西,浑浊的眼底,那片死水般的麻木,竟被一种翻江倒海般的巨大痛苦和挣扎所撕裂!
“像……太像了……”
一个极低、极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从老太监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破碎得不成调子。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沈昭的脸,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骇,有追忆,有深入骨髓的悔恨,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迟来的……慈爱?
沈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茫然无措。
他只能被动地看着老太监那张皱纹深刻、此刻却扭曲得如同鬼魅的脸。
“我的儿……我的儿啊……”
老太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猛地压低,变成一种近乎癫狂的呓语。
他猛地丢开湿布,枯瘦如柴的手竟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沈昭冰冷的脸颊。
那触感冰凉,带着老人特有的粗糙,却又带着一种沈昭从未感受过的、近乎虔诚的颤抖。
“那年……大水……爹为了活命……把你……把你……”
老太监的眼泪混浊不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沈昭的脸上,滚烫得如同刚才的火星。
他的话语破碎不堪,但其中的绝望和悔恨,却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爹……爹不是人……爹该死啊……报应……都是报应……”
沈昭完全懵了。
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监,显然将他错认成了自己早年失散、甚至可能被他亲手卖掉或遗弃的儿子。
这突如其来的错认,像一道荒谬的闪电,劈开了他绝望的黑暗,却带来了更深的迷茫。
就在沈昭大脑一片空白之际,老太监猛地收回了手,脸上的痛苦挣扎瞬间被一种近乎决绝的疯狂所取代!
他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猛地转头,对那两个同样被这变故惊呆的小太监嘶声低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滚出去!
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两个小太监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敢多问半句,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房门。
昏暗的净身房里,只剩下石台上赤裸的沈昭,和那个浑身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的老太监。
老太监急促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不再说话,只是飞快地、极其熟练地,用旁边干净的布条,开始为沈昭包扎背上那片狰狞的烫伤。
他的动作不再麻木,反而带着一种笨拙却异常轻柔的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包扎完毕,老太监又翻出一套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太监常服,手忙脚乱地帮沈昭套上。
整个过程,他都在剧烈地喘息,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做完这一切,老太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靠在冰冷的石台边大口喘气。
他再次看向沈昭,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悲悯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急促地喘息着。
“孩子,你假装成被阉了的样子,我帮你瞒天过海!”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尖利威严的声音:“王德全!磨蹭什么?时辰到了没有?”
沈昭眼看着要来不及了,脱下外衣,心下一狠,拿刀划过腹部,痛意涌上。
他连忙穿上衣服,假装刚被阉割而失血过多的模样。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穿着深青色总管太监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王德全!磨磨蹭蹭的,耽误了时辰,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总管太监厉声喝问,目光如电。
王德全佝偻着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抖着:“回……回禀刘总管……小的……小的该死!
方才误了点事,现下己经将人全部处理好了……”他砰砰地磕着头,额角瞬间青紫一片。
刘总管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阴鸷,又看向了一旁沈昭脸色苍白,捂的腹部的模样。
最终,他冷哼一声:“废物!连这点小事都磨磨唧唧的!回头再跟你算账!”
他一甩拂尘,带着人转身走了。
脚步声远去,院门重新关闭。
王德全依旧跪在原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望向沈昭。
那张布满皱纹和泪痕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解脱的空洞和疲惫。
……
他逃过了一劫!
背上被包扎好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新生的、象征着屈辱与仇恨的狰狞疤痕。
沈昭望向窗外那堵高耸入云、隔绝一切的暗红色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