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如同陷入一场粘稠而缓慢、却带着沉重枷锁的梦境。苏瑶(林悦)努力扮演着“大病初愈的苏瑶”。她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只是依偎在土炕上,眼神放空地看着泥墙上的裂缝,或者窗外那一小片被篱笆围起来的、贫瘠得几乎长不出什么东西的菜地。王氏起初还担心她是不是真的摔坏了脑子,但看她能自己喝水、吃饭,眼神也渐渐有了点活气,便放下心来,只当她是惊吓过度加上身体虚弱,或许还有些“想不开”。她更多的是絮叨着即将到手的聘礼能换多少粟米,能给柱子做件新褂子,给小丫买点糖糕……
柱子和小丫对这位“摔坏脑子后变得特别安静”的姐姐,显得有些畏惧和疏离。柱子偶尔会怯生生地凑过来,小声问:“姐,你好点没?”小丫则总是躲在柱子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偷偷打量她。只有当李婶带着东西来时,两个孩子才会短暂地兴奋起来,眼巴巴地盯着那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李婶果然隔三差五就会登门,每次来都带着秦墨托付的东西:有时是几张硝好的、毛色不错的兔皮或狍子皮,说是给新房里添点暖和;有时是一小捆劈得整整齐齐的干柴;还有一次,甚至是一块半尺见方、纹理细密的松木板。
“秦墨那孩子说了,山里木头多,这块板子给你做个小梳妆匣子,他手笨,让我寻村里的老木匠帮忙打一个。”李婶把木板递给王氏,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声音洪亮地仿佛要让全村都听见,“瞧瞧,多上心!还没过门呢,就想着给媳妇置办东西了!聘礼我也跟他说了,人家二话没说就应下了,过两天就送来一半!够你们娘仨吃一阵子了!”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炕上的苏瑶,又看看门口听到“吃的”而眼睛发亮的柱子和咽口水的小丫。
王氏接过木板,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着那光滑的木纹,仿佛摸着的是救命的粮食。她转头看向苏瑶:“瑶儿,快谢谢李婶儿,谢谢秦家哥哥惦记着!你看看,多好的人家!”
苏瑶的目光从弟妹渴望的眼神上移开,落在王氏手中那块木板上。木头是好木头,带着山林特有的松脂清香。那个素未谋面的猎户,似乎真的在用他力所能及的方式,笨拙地表达着对这桩婚事的重视,或者说,对他“买”来的媳妇的某种……交代?这份笨拙的“心意”和其背后冰冷的交易本质,像一根带着倒刺的荆棘,深深扎进她麻木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和隐痛。她默默地垂下眼帘,用那沙哑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回应:“谢……谢李婶。谢……秦大哥。”
日子就在王氏对聘礼的期盼、李婶的游说、弟妹对食物的渴望和苏瑶近乎失语的沉默中,一天天滑过。她像个局外人,又像一个被钉在祭台上的祭品,冷眼看着这场关于自己命运的“交易”一步步向前推进。身体里的林悦在呐喊,在抗拒,可现实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动弹不得。她开始强迫自己去观察,去了解这个家,这个村子,这个她必须生存下去、并且要背负起责任的世界。
苏家的日子清苦得超乎想象。一日两餐,主食是粗糙得拉嗓子、掺着大量野菜甚至麸皮的粟米糊糊。所谓的菜,就是几根盐水煮的、老得嚼不动的野菜梗。偶尔李婶带来的肉干,王氏会切下指甲盖大的一点点,分给眼巴巴的柱子和小丫,苏瑶通常只能闻闻味道。王氏每天天不亮就下地,侍弄那几垄贫瘠得几乎不长粮食的薄田,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疲惫和泥土,手上又添了新划的口子,腰背也佝偻得更厉害。柱子也开始学着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捡柴火、挖野菜,小脸晒得更黑,小手也多了些细小的伤痕。
苏瑶的身体渐渐有了力气,她尝试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扫地,烧火,清洗那仅有的几件破旧衣裳。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搓洗,那双手上传来的粗糙感、裂口的刺痛和指关节的酸痛,都在一遍遍提醒她现实的残酷和这具身体曾经承受的重担。她看着王氏佝偻的背影,看着柱子过早懂事、带着小心翼翼讨好的眼神,看着小丫枯黄的头发和懵懂的大眼睛,属于林悦的那点不甘和属于苏瑶的无奈、牺牲,在心底无声地交织、发酵,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重。
终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李婶再次登门,脸上是压不住的喜气,声音洪亮得连隔壁院子都能听见:“苏家大嫂子!瑶丫头!大喜事啊!秦家那边回话了,日子定啦!就下个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嫁娶!喏,这是秦墨托我送来的头一份聘礼!”她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咚”地一声放在桌上,里面是半袋黄澄澄的小米,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红白相间的肥猪肉!
王氏的眼睛瞬间亮了,扑过去一把抓住米袋,手指激动得发抖。柱子和小丫也立刻围了过来,眼睛死死盯着那块油汪汪的肥肉,小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渴望。
“哎哟!真定啦?太好了!太好了!李婶儿,您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王氏激动得语无伦次,转头看向坐在门槛边、正低头搓着麻绳的苏瑶,声音带着哽咽和一种如释重负,“瑶儿!听见没?下月初六!娘……娘总算能把你托付给个靠得住的人了!咱家……咱家也有救了!”她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那是掺杂了心酸、不舍,但更多是看到食物、看到活路的巨大欣慰和解脱的泪水。
苏瑶搓麻绳的手猛地一顿。粗糙的麻纤维勒进指腹的裂口,带来一阵刺痛。一颗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在她布满老茧的手背上,迅速洇开。她缓缓抬起头,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视线掠过激动得语无伦次、紧紧抱着米袋的王氏,落在李婶那张因兴奋而发光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弟妹望着那块肥肉、充满纯粹渴望和喜悦的眼睛里。
下月初六。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食物的香气和沉重的枷锁,清晰地、滚烫地印在了她的意识里。最后一点模糊的缓冲地带彻底消失了。尘埃落定。她作为苏瑶,作为这个贫困家庭的长女,最后的价值,也被彻底标定了价码。
她看着手背上那滴迅速干涸的泪痕,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麻绳捡了起来。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用那沙哑的、却异常清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平稳的声音,轻轻地应了一个字:
“嗯。”
声音不大,落在因食物而短暂欢腾的小院里,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瞬间让气氛凝滞了一下。
王氏和李婶都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她会是如此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死寂的反应。但旋即,王氏的注意力又被手中的米袋和桌上的肥肉吸引,那点微弱的愧疚迅速被巨大的生存喜悦淹没:“好…好…瑶儿懂事了……”她忙不迭地去处理那块珍贵的肥肉,盘算着能熬出多少油,省着点能吃多久。
李婶也松了口气,拍手笑道:“这就对了!丫头心里明白着呢!好日子在后头!秦墨那小子,保准错不了!”她说着,目光扫过柱子和小丫因即将有肉吃而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依旧低头沉默搓麻绳的苏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苏瑶没再说话,只是将捡起的麻绳,默默地放回膝上,继续用力地搓着。粗糙的麻线摩擦着手心的厚茧,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阳光照在她低垂的脖颈上,勾勒出一道沉默而柔韧、却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弯的弧线。
风从篱笆墙外吹来,带着田野里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也带来远处山林模糊的松涛声。那松涛声,似乎来自前山坳的方向。那里,有一个用猎物和木头换了她未来的人,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