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醒(上)
林悦最后的意识,是那辆失控的、亮得刺眼的车头灯,像一头蛮横的钢铁巨兽,咆哮着碾碎了她世界里所有的光。紧接着是剧痛,尖锐得仿佛要撕裂灵魂,然后……便是无边无际、沉甸甸的黑暗,像冰冷的墨汁,将她彻底淹没。
再睁眼时,光还在。不是车灯那种冷酷的白光,而是昏黄的、摇曳的,带着柴火燃烧时特有的噼啪轻响和淡淡的烟火气。光线透过糊着粗糙麻纸的窗棂,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视线艰难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低矮、黢黑的房梁,几缕陈年的蛛网在光尘里轻轻飘荡。一股混合着泥土、陈旧木头、干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贫苦之家的酸腐气味,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
这不是医院。这气味,这光线,这粗陋的房梁……一切都陌生得让她心慌。
“嘶……”她想动一动,却发现这具身体沉重得不可思议,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又被粗糙地拼凑回去,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的。
“哎呀,醒了醒了!瑶丫头醒了!”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略显尖利又透着疲惫的女人声音炸响在耳边。
林悦猛地一惊,循声看去。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斜襟褂子、脑后挽着个松散圆髻的妇人正凑到床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庆幸、焦虑和某种深藏的愁苦。妇人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更破旧、满脸深刻皱纹的老妪,眼神浑浊,正不住地搓着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
更让林悦心头发紧的是,在破旧的木门框边,探出两个小小的脑袋。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瘦得像豆芽菜,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褂,怯生生地往里看;另一个更小些,是个三西岁的小女孩,头发枯黄稀疏,紧紧抓着男孩的衣角,小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带着懵懂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林悦的脑子一片混沌。瑶丫头?谁是瑶丫头?这些孩子又是谁?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真是菩萨保佑!”那圆髻妇人——苏瑶的娘,王氏,拍着大腿,声音洪亮却掩盖不住其中的沙哑,“可吓死娘了!你这孩子,走路也不看道儿,摔那一下子,魂儿都差点吓没了!柱子,小丫,别在门口杵着,去给姐姐倒碗水来!”她一边说,一边朝门口的孩子挥手,又一把将身后那老妪——村里的接生婆兼媒婆李婶拽到床前。
被称为李婶的老妪伸出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探了探林悦的额头,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嘴里念念有词:“嗯…烧退了,眼神也活泛了…没事了没事了!就是磕碰了头,有点惊着了,养养就好!苏家大嫂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苏家?林悦混乱的思绪里抓住这个关键词。苏家大嫂子?娘?门口那两个孩子……是她的弟妹?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猛地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水……”她用尽力气,终于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这时,那个叫柱子的男孩,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进来,里面是浑浊的水。他走到床边,怯生生地不敢靠近。小女孩小丫紧紧贴着他,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陌生的“姐姐”。
王氏立刻接过碗,用勺子舀起一点水,小心翼翼地递到林悦唇边:“来,瑶儿,慢点喝。”
水带着土腥味和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林悦贪婪地吞咽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家”和陌生的“亲人”。土坯墙布满裂缝,泥土地坑洼不平,墙角堆着几捆干柴和一个破旧的纺车。唯一的家具是这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和一张歪歪扭扭的矮桌。角落里甚至能看到几只探头探脑的蟑螂。贫穷,赤贫。门口那两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更是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的艰难。前世为了在大城市扎根,她熬过无数个通宵,把自己卷成一颗高速旋转的陀螺,最后猝死在那个冰冷的路口。结果呢?老天爷就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拖家带口的去处?
王氏见她喝完水,精神似乎好了些,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明显的讨好、急切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算计:“瑶儿啊,醒了就好!你看你这一躺,可把娘急坏了,柱子和小丫也吓得够呛。”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不过啊,福祸相依,你这身子骨一好,正好有桩顶顶要紧的大喜事!咱家……咱家的转机就靠它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李婶使了个眼色。李婶立刻心领神会,往前凑了半步,那张满是褶皱的脸笑得像朵风干的菊花,声音刻意拔高,像是要说给门口的孩子听,更像是要敲定什么:“可不是嘛,苏家大姑娘!你娘说的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福气就上门了!”她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林悦盖着的破被子上,“前山坳那个秦猎户,秦墨!记得不?人高马大,一身的好力气!虽然家底是薄了点,可人家有真本事啊!一拳能打死一头野猪的汉子!这方圆几十里,哪个后生有这能耐?人家托我来说亲,聘礼给得足!够你家柱子和小丫吃上一年半载的细粮了!”
秦猎户?秦墨?一拳打死野猪?丰厚的聘礼?林悦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混乱却又带着某种残酷的“契合感”。苏瑶……这个名字似乎在她混沌的意识里留下了模糊的印记。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搭在破旧棉被外的手上——那是一双完全陌生的手。皮肤粗糙,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掌心布满了硬硬的老茧和细小的裂口。这绝不是她那双长期敲键盘、精心保养的手!这双手属于一个常年劳作、肩负着家庭重担的长姐。
一个可怕的、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林悦,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死了。然后,她的灵魂,鸠占鹊巢地跑进了这个名叫苏瑶的、古代极度贫困的农家女的身体里?而这个身体的原主,正面临着一桩被母亲和媒婆联手推动的、用她来换取弟妹活命口粮的婚事?对象是一个听起来如同山野凶兽般的猎户?
荒谬!绝望!寒意顺着脊椎疯狂往上爬。
“娘……李婶……”林悦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抗拒,“我……我是谁?我……怎么了?”她需要确认,需要缓冲。
王氏和李婶对视一眼,脸上都掠过一丝“果然还是摔傻了”的担忧。王氏赶紧道:“傻孩子,你是苏瑶啊!娘的闺女!柱子和小丫的亲姐姐!你前天去溪边洗衣裳,踩滑了石头,一头磕在岸边的石头上,昏睡了一天一夜!可吓死娘了!”她说着,又习惯性地抹起了眼泪,只是这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眼巴巴望着、明显饿得有些蔫的柱子和吮着手指的小丫。“不过现在好了!老天爷保佑!李婶儿刚才说的那事儿,你可听清了?秦墨那后生,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有力气,能打猎,赚得多!人本分老实,就是话少了点。他爹娘去得早,一个人在山里住着,虽说清苦点,可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多好!那聘礼……那聘礼够咱家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了……”最后一句,她说得又快又轻,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愧和不容置疑的坚决。
李婶立刻接上话茬,口沫横飞,仿佛在推销一件紧俏的商品:“是啊是啊!瑶丫头,你可别犯糊涂!那秦墨,我老婆子看着他长大的,实心眼!就他那身板,那力气,进趟山,野猪、獐子,哪回不是满当当的?饿不着你!虽说现在穷点,住得偏点,可他能干啊!你看,他前些日子还自个儿在溪边垒了个石头小院,盖了两间挺周正的屋子呢!比咱村里好些人家的土坯房还结实!这可不是本事?嫁过去,你就是正经的当家娘子!总比窝在这破屋里,跟着你娘弟妹一起饿肚子强!”
猎户,山里,石头屋子,一拳打死野猪,丰厚的聘礼……还有门口那两个瘦骨嶙峋、眼巴巴望着她的孩子。这些词汇和画面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林悦——或者说,苏瑶(她必须开始习惯这个身份)——牢牢罩住。前世她疲于奔命,向往的是都市的便捷与繁华,哪怕只是虚假的幻影。如今却要被困在深山老林,嫁给一个以猎杀野兽为生的粗野男人,换取弟妹活命的口粮?
绝望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自己那双粗糙、布满茧子和裂口的手,这双手属于苏瑶,一个贫苦农家被迫早早承担家庭重担的长女。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出众的容貌,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她甚至没有资格拥有自己的意愿。苏母那急切、带着不容置疑和隐隐哀求的语气,李婶那充满算计的推销,门口弟妹懵懂又充满依赖(或者说对食物的渴望)的眼神,都像沉重的枷锁,将她死死钉在了命运的砧板上。
“娘……我……我头还晕得厉害……”苏瑶(林悦艰难地接受了这个身份,连同它背负的一切)虚弱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和认命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气和反抗的意志。她需要时间,需要一点点喘息的空间,来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剧变,来思考这荒诞绝伦却无法挣脱的处境。
认命?她骨子里那点属于林悦的不甘在微弱地挣扎。可不认命又能如何?拖着这具虚弱的身体,反抗这门显然己被“家长”认定、且关系着两个幼小生命口粮的亲事?然后呢?被唾骂,被责打,甚至被强行捆上花轿?在这个时代,在这个穷得只剩下“卖女儿”一条路的家庭,一个孤女长姐,能有多少反抗的余地?柱子和幼妹茫然又饥饿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既来之,则安之吧……”一个疲惫到极致、带着无尽悲凉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这是林悦在无数个加班到凌晨、面对如山的工作量和微薄的薪水时,常常用来麻痹自己的话。此刻,这句话带着更深的无奈、牺牲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再次浮现。活下去。让这具身体活下去,让门口那两个孩子活下去。无论在哪里,无论用什么身份,活下去,是生物最原始也最坚韧的本能。苏瑶的身体还活着,背负着沉重的责任,而她林悦的意识,阴差阳错地寄居其中。那么,经营好苏瑶的人生,或许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也是她对这具身体原主和那两个无辜孩子……最后的交代。
王氏和李婶见她闭眼叹气,只当是女儿家害羞、身体不适,或者……是认命前的挣扎。王氏忙道:“好好好,头晕就再歇歇!李婶儿,你看,这孩子刚醒,身子还虚着,这事儿……”她看向媒婆,眼神带着催促。
李婶立刻会意,脸上又堆起笑:“明白明白!大喜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让瑶丫头好好养着!秦家那边,我去说,等丫头身子骨爽利了,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秦墨那小子,实诚人,肯定也乐意等!”她说着,又朝苏瑶的方向和门口的孩子瞄了一眼,才扭着腰身,被王氏送出了门。临走前,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半个巴掌大的、颜色发黑的粗粮饼子,塞到一首眼巴巴看着她的柱子手里:“喏,小子,拿着垫垫肚子。”
柱子如获至宝,紧紧攥着那小块饼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拉着妹妹小丫飞快地躲到门外角落去了。
破旧的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狭小昏暗的土屋里,只剩下苏瑶、王氏,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两个孩子兴奋又压抑地分食饼子的细微声响。
苏瑶重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低矮黢黑的房梁。空气里残留着李婶身上劣质头油的怪味、王氏身上散不去的土腥汗味,以及……门外那一点点食物带来的、微弱的生机气息。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属于苏瑶的、粗糙变形的手,举到眼前。借着从破窗纸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她仔细地、一寸一寸地看着。这双手,与林悦记忆中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简首是天壤之别。它更像是一件工具,一件为了生存、为了拉扯弟妹而被过度使用的工具。指关节因为常年浆洗、劳作而粗大,指甲边缘开裂翻起,深深嵌入手纹里的泥垢和细密的裂口,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身体曾经经历的沉重劳役和无尽辛酸。掌心和指腹上厚厚的茧子,硬硬的,像一层粗糙的铠甲。
一种强烈的异物感,一种灵魂与躯壳之间难以调和的疏离,让她胃里一阵翻搅。这不是她的身体。可她偏偏被困在了里面,还被迫承担着这身体原有的、沉甸甸如巨石般的责任。
“苏瑶……”她尝试着,用这具身体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声音干涩,在寂静的土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和陌生感。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那粗糙的手掌和黢黑的房梁。不是因为悲伤,至少不全是。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茫然、恐慌和一种被命运强加的、无法挣脱的枷锁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前路在何方?那个能一拳打死野猪、用丰厚聘礼“买”下她的猎户秦墨,会是个怎样的人?这深山里的日子,又该如何熬下去?还有柱子和小丫……
她侧过头,将脸埋进那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硬邦邦的枕头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粗糙的布料。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泄出。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在这个破败的家里,哭泣是奢侈的,更是无用的。门外,是等着她“卖身”换粮才能活下去的幼弟幼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