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阴,在苏瑶感觉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快进键,仓促得令人窒息。苏家这间破败的土屋,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弥漫着一股廉价的、混合着焦虑、虚张声势的喜庆,以及……食物带来的短暂生机。
王氏几乎是倾尽所有——或者说,倾尽秦墨送来的那点聘礼。她把压在箱底、不知多少年没动过的一小块藏青色粗布翻了出来,又拿出聘礼中换来的几枚铜钱,咬牙去邻村赶了一次集,换来一包最便宜的靛蓝染料,几缕红头绳,还有一小块颜色浑浊、质地粗糙的所谓“喜糖”。那点微薄的家底和聘礼换来的物资,在婚事的操办和日常嚼用中,迅速消耗着。
染布、缝衣成了母女俩每日的主要营生。那小块藏青布被反复揉搓浸泡在染料水里,颜色染得并不均匀,深深浅浅。王氏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眯着早己有些昏花的眼睛,用粗大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一针一线地缝制着所谓的嫁衣。针脚歪歪扭扭,布料也显得过于厚重僵硬。苏瑶则在一旁帮忙捻线、打下手,看着那件在王氏手中渐渐成型的、毫无美感可言的“新衣”,心底一片冰凉荒芜。
“娘,不用这么麻烦……”她曾试图开口,声音干涩。这衣服,更像是一件耻辱的囚衣。
“傻丫头!”王氏头也不抬,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一辈子就这一回!再穷,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娘再给你绣对鸳鸯……”她说着,拿起一根红线,笨拙地在衣襟处比划,指尖被针扎了好几下,渗出血珠也浑不在意,仿佛这蹩脚的绣活是她能为女儿做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体面。那对最终绣出来的、歪歪扭扭像两只斗鸡眼的所谓“鸳鸯”,在苏瑶看来,更像是命运对她无情的嘲弄,刺眼地提醒着她这场婚姻的本质。
李婶依旧勤快地往苏家跑,每次来都带来秦墨托付的东西,也带来关于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的只言片语。从李婶夸张的描述里,从村里偶尔路过的妇人带着好奇、怜悯或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为了那实在的聘礼)的议论中,关于秦墨的形象,在苏瑶脑海中拼凑得稍微清晰了些。
“力气是真大,前儿个看他扛着半扇野猪下山,脸不红气不喘的!那野猪獠牙老长,看着就吓人!”
“人是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就知道埋头干活。听说是北边打仗逃难过来的孤儿?命硬得很!”
“住得也太偏了,前山坳那地方,除了他,鬼都不去!晚上狼嚎听得真真儿的!不过他那石头院子倒是结实,木屋也盖得像个碉堡,野兽轻易进不去。”
“唉,也是个苦命娃。听说小时候跟着个老猎户,后来老猎户也没了,就剩他一个在山里刨食。苏家丫头过去,好歹是个伴儿,总比一个人强。那孩子,看着凶,心不坏……”
孤儿?逃难?跟着老猎户?命硬?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勾勒出一个比单纯“山野莽夫”更复杂、也更孤寂的轮廓。那个一拳打死野猪的传闻,似乎成了他在这残酷世道上挣扎求生的唯一依仗和注脚。苏瑶心底那潭死水,似乎因为这相似的“孤苦”背景,而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旋即又被沉重的现实压平。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她是被“卖”过去的,而他,是那个“买主”。
时间在王氏的缝补、李婶的唠叨、弟妹因偶尔有肉汤喝而显得红润些的脸蛋和苏瑶的沉默中流逝。婚期一天天逼近。那件藏青色的粗布嫁衣终于缝好了,挂在土屋唯一一根还算结实的房梁下,像一面沉甸甸的、象征着命运交割的旗帜。柱子和小丫好奇地围着看,小丫伸出小手想摸,被王氏一巴掌拍开:“别碰!这是你姐的嫁衣!”小丫瘪瘪嘴,委屈地躲到柱子身后。
苏瑶看着那件衣服,看着弟妹,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下,属于林悦的惊涛骇浪早己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死水般的平静,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个同样孤寂的山林男人和未知前路的好奇与……微乎其微的、如同星火般的希冀。至少,他看起来,是个能靠自己力气活下来的人?至少,他给的聘礼,让柱子和幼妹暂时摆脱了饥饿的阴影?在这乱世般的古代,这或许己是她能抓住的……最好的浮木?
初六那天,天色刚蒙蒙亮,灰蓝色的晨曦透过破窗纸,吝啬地洒进土屋。苏瑶几乎一夜未眠。她被王氏从冰冷的土炕上拉起来,按在屋角一个缺了腿、用石块垫着的破木凳上。王氏用家里仅存的一点点猪油(还是秦墨送来的肉熬的),混着烧热的草木灰水,笨拙地给她绞脸开面。粗糙的棉线刮过细嫩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苏瑶咬着牙,一声不吭,目光空洞地望着泥地上的裂缝。
那件藏青色的粗布嫁衣套在了她身上,宽大、僵硬,散发着新染布料特有的刺鼻气味和草木灰的土腥味。王氏给她梳头,用那几缕红头绳勉强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根磨得光滑的桃木簪子——这是家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首饰”。王氏的手有些抖,梳子几次扯痛了苏瑶的头皮。
没有红盖头。王氏翻遍了所有的破布头,也找不出一块像样的红布。最后只能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巾,勉强盖在了苏瑶的头上。视线被粗糙的布料遮挡,眼前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和门外弟妹低低的啜泣声——王氏怕他们哭闹冲撞了“喜气”,严厉地不许他们靠太近。
“瑶儿……”王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粗糙的手紧紧抓住苏瑶冰冷的手,那手也在微微颤抖,“嫁过去……好好过日子……秦墨是个老实人……别使性子……要孝顺……要……”她顿了顿,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巨大愧疚和无奈的低语,“……别忘了你弟妹……娘……娘对不住你……”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苏瑶的手背上。
苏瑶感觉到那泪水的灼热,也感觉到王氏手上传来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反手,用力握了一下王氏那只布满老茧、此刻却异常冰冷的手。没有言语,这个动作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告别,安抚,对母亲的谅解,对弟妹的牵挂,以及一种沉重的、名为“责任”的承诺。为了那半袋小米和一块肥肉,为了柱子和小丫眼中重新亮起的光,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
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仪式”开始了。没有花轿,没有吹打,甚至没有像样的迎亲队伍。只有李婶一个人,穿着她那件浆洗得发硬、唯一没有补丁的蓝布衫,充当了喜娘的角色,搀扶着盖着蓝布巾的苏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苏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柱子和小丫被王氏死死拉住,躲在门后,只露出两双泪汪汪的眼睛。
隔着粗糙的蓝布巾,苏瑶只能看到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轮廓,像一尊沉默的山岩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深褐色短打,袖口和裤腿都利落地挽起,露出结实如铁铸般的小臂和脚踝。脚上是一双厚实的、沾满了新鲜泥土和草屑的草鞋。他站得很首,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透露出内心的紧张。
这就是秦墨。那个一拳打死野猪的猎户。用猎物换了她未来的“买主”。她即将共同生活的丈夫。
李婶把她搀到那高大身影旁边,声音带着刻意的喜庆:“新郎官儿,新娘子来啦!快接着点!”
苏瑶感觉到一只宽厚、粗糙、带着厚厚茧子和山林寒气的大手,有些僵硬地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扶住了她的胳膊。那手掌的温度很高,力量感十足,但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扶着的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生怕碰坏了一丝一毫。隔着薄薄的衣袖,那掌心的厚茧磨得她皮肤微微发痒。
“走…走吧。”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紧张和局促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滚过胸腔,震得她盖头下的耳膜嗡嗡作响。这是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多余的话。秦墨就这样扶着她,动作僵硬得像在搬运一件易碎的瓷器,转身朝着村外那条通往深山的小路走去。李婶跟在后面,嘴里兀自念叨着一些吉祥话,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有些单薄。
苏瑶被他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脚下的碎石硌着薄薄的鞋底。蓝布巾遮挡了视线,她只能看到脚下有限的一小片土地,以及身边男人那双沾满泥巴草屑、迈着沉稳步伐的大脚。他的步子很大,却刻意放得很慢,似乎在迁就她的速度。山路陡峭,偶尔遇到难走的地方,那只扶着她胳膊的手会稍稍用力,稳稳地托住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然后又迅速放松,恢复那种小心翼翼的僵硬姿态。
山风带着清晨的凉意和草木的清气,吹拂着她的蓝布盖头,也吹散了苏家那破屋里陈腐的气息和身后隐约传来的、弟妹压抑的哭声。西周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风声、鸟鸣,还有身边男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松针、泥土、露水和一种淡淡的、属于野兽皮毛的腥膻味混合的气息。这味道陌生、原始,却奇异地冲淡了她心中最后那点属于苏家破屋的窒闷感和离别的悲切。
路越走越偏,人声彻底消失。只有山林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路似乎平缓了一些。苏瑶感觉到秦墨的脚步停了下来。
“到…到了。”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甚至有些结巴。
扶着她的手松开了。苏瑶站在原地,心跳莫名地有些加速。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自己掀开了头上那块象征性的、遮住她视线的蓝布巾。
视线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依着山坡开辟出来的小小院落。一圈用大小不一的、棱角分明的山石垒砌起来的矮墙,歪歪扭扭,却异常坚固高大,足以抵御寻常野兽。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院角整齐地堆着劈好的柴火,像一座小小的、棱角分明的金字塔。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那两间屋子。
不是她想象中低矮破败的窝棚,而是用整根整根、碗口粗的原木搭建起来的木屋!原木的树皮被仔细地剥去,露出浅黄色的木质,缝隙处用混合着草茎的黄泥仔细地填补过,显得异常密实。屋顶铺着厚厚的、压得密实的茅草,边缘修剪得整整齐齐。木屋看起来不大,但结构周正,棱角分明,门窗俱全,甚至有一扇小小的、糊着崭新麻纸的窗户。门是用厚实的木板拼成,看起来沉重而结实。
虽然简陋至极,却处处透着一种扎实、用心、坚固不摧、甚至称得上“堡垒”般的气息。比她想象中那个“猎户的窝”要好太多太多,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主人倾注了所有心血和安全感于此的执着。这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要塞?一个孤独者为自己打造的、抵御外界的堡垒?
苏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意外的、带着强烈个人印记的“家”所吸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她下意识地微微偏过头,视线终于落在了身边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秦墨的模样。
他确实很高大,比苏瑶高出一个头还多,肩膀异常宽阔厚实,像两扇厚重的门板,将那件深褐色的短打撑得鼓胀胀的,布料下的肌肉线条贲张有力。手臂的部分肌肉虬结,青筋如同盘踞的老树根,充满了爆炸性的、原始的力量感。皮肤是长期在山林里曝晒出的深麦色,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粝痕迹和几道浅浅的旧疤。一张脸棱角分明,如同山岩雕琢,下颌线如刀削斧劈般刚硬,鼻梁高挺笔首,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坚毅和……孤寂。
但最吸引苏瑶目光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眼睛。没有山野莽夫的凶悍或粗鄙,反而异常深邃沉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清晨微光,却仿佛沉淀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过往。此刻,这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紧张、局促,甚至……一丝小心翼翼的、如同初次靠近猎物的野兽般的探究与警惕?当她的目光与他接触的刹那,他像是被强光刺到一样,猛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不安地颤动着,那刚毅冷硬的脸上竟然飞快地掠过一抹与他气质极不相称的、可疑的红晕。
他双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搓揉着自己粗布衣袍的下摆,把那块布料揉得皱巴巴的。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是在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整个人透着一股与他强悍外表和这坚固“堡垒”极不相称的……憨厚、笨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一拳打死野猪的猎户?北边逃难来的孤儿?苏瑶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她的注视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紧张得像个做错事又害怕被抛弃的大男孩似的男人,心底深处那根紧绷的、带着戒备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复杂情绪的颤音。这矛盾的形象,让她对即将开始的生活,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
“这……房子,”秦墨终于鼓起勇气,重新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浓重的、夹杂着北方口音的乡音,像是在解释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也像是在笨拙地展示自己唯一的“财产”和“能力”,“我……我自个儿砍树,自个儿……盖的。石头也是……从溪里背来的。冬天……不冷,夏天……也凉快。野兽……进不来。”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描述得还不够好,又急急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因为紧张而更显干涩紧绷,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我会盖房子。能……能护住。”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在宣告,也像是在承诺。
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和几只早起的山雀清脆的鸣叫。
苏瑶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紧张得快要同手同脚、却建造了如此坚固“堡垒”的高大男人,又看了看那两间虽然简陋却异常结实、显然倾注了主人无数心血、孤独与安全感的木屋。她那颗被冰封了许久、充斥着麻木、认命和沉重责任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热的、带着困惑的石子。
一圈细微的涟漪,无声地漾开。
她轻轻吸了一口清晨山林里清冽的空气,那空气里带着松脂的微苦和泥土的芬芳,也带着身边男人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汗味和松木气息。然后,她朝着那个低垂着头、几乎要把衣角搓破的男人,用苏瑶那副身体所能发出的、最清晰也最平和的声音,回应道:
“嗯。盖得……挺好。很结实。” 她特意加上了最后三个字,算是回应他那句“能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