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市汽车站像一锅煮沸的、充满异味的杂烩汤。
汗味、廉价香烟味、小摊食物混合的油腻香气、还有不知来源的馊水味,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碰撞。
喧嚣的人声、拉客的吆喝、行李箱轮子碾过坑洼地面的噪音,汇成一股令人烦躁的洪流,冲击着陈默疲惫不堪的神经。
他背着那个破旧的电脑包,手里拎着帆布包,站在出站口脏乱拥挤的台阶上,茫然西顾。
阳光刺眼,晒得他脱皮的额头火辣辣的。腰间的伤口在长途颠簸后隐隐作痛,脱臼复位的手臂依旧僵硬不适。
基地给的那点现金,在付了车费和一瓶最便宜的水后,己所剩无几。
南亭…苏晚…不,现在应该叫“苏砺”了。那张新身份证上的名字在他脑中闪过。
她就在这里。
在这个巨大、混乱、如同迷宫般的城市底层。
去哪里找?
基地只给了城市名,如同大海捞针。
她身体那么虚弱,身无分文,顶着污名…巨大的担忧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共患难的情谊,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和…或许是同被世界抛弃的共鸣,驱使着他。
他拿出那张同样崭新的、属于“陈默”的假身份证(基地一并给的),看着上面陌生的照片和地址(显然是随机编的)。
又摸出仅剩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必须先找个最便宜的落脚点,然后…想办法。
他凭着首觉和对“安全点”的模糊理解,朝着远离市中心、看起来更破旧、更嘈杂的区域走去。
街道越来越窄,房屋越来越低矮密集,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租房小广告和通下水道的牛皮癣。空气里弥漫着油烟、霉味和底层生活的烟火气。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目光扫过那些“单间出租”、“床位”、“合租”的广告,最终在一个堆满杂物、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筒子楼前停下。
这栋楼摇摇欲坠,和他想象中的“安全点”环境相差无几。
他走上狭窄、昏暗、堆满杂物的楼梯。
顶楼…他记得苏晚以前提过,她喜欢安静和高处。
他一层一层往上爬,老旧的水泥台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汗水浸湿了他后背的衣服,伤口在每一次抬腿时都发出抗议。
终于到了顶楼。
楼道更窄,光线更暗。几扇破旧的木门紧闭着。他喘息着,目光扫过门上的痕迹和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带着节奏感的键盘敲击声,从其中一扇门的门缝里隐约传来!
嗒…嗒…嗒嗒…嗒…
这声音…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在树洞那绝望的等待中,在苏晚昏迷的间隙,他曾无数次听到她无意识地、用指尖在枯叶或泥地上敲击出类似的节奏——
那是她思考复杂金融模型或数据时,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性动作!
一种深入骨髓的职业烙印!
一股电流瞬间窜过陈默的脊背!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门。
门板很薄,上面的油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木纹。
他透过一道细微的缝隙,向内窥去。
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
倾斜的屋顶几乎压到头顶。
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张布满划痕的破旧小桌。
一个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身影,正背对着门,蜷缩在那张唯一的、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塑料凳子上。她穿着廉价的灰色卫衣,头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
桌上,一台厚重的旧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幽蓝的光芒,照亮了她专注的侧脸。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跳动的数字和不断刷新的K线图(EUR/USD, XAU/USD…)。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而稳定地敲击着,偶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动作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冷静和精准。
正是苏晚!
或者说,苏砺!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破旧的桌面上。
宽大的卫衣下,隐约能看到腰腹间包扎的痕迹。她的身体微微前倾,肩膀因为虚弱和专注而显得异常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她的眼神!
陈默的心被那双眼睛狠狠撞了一下!
透过门缝,他清晰地看到了她映在屏幕幽光中的眼神——
不再是树洞里濒死的灰败,不再是病房初醒时的痛苦迷茫。
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冷静!
一种近乎于疯狂的专注!
一种被仇恨和绝境淬炼出的、冰冷而锋利的决绝!
那眼神,如同在尘泥中磨砺出的刀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她整个人,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所有的生命力、意志力,都凝聚在那方小小的、闪烁着数字的屏幕上。
她在战斗!
用她唯一还能掌握的武器——她的大脑和知识,在这最肮脏的角落,向将她推入深渊的敌人,发起第一场无声的反击!
巨大的冲击让陈默僵在原地,呼吸都停滞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找到她的狂喜、目睹她如此境遇的心疼、以及被她眼中那团冰冷火焰所震撼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看着她因为一个数据的波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因为一次成功的预判而紧抿的、透着一丝狠劲的嘴角…
他看到了她身体无法掩饰的虚弱和痛苦,更看到了那灵魂深处不屈的、正在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就在这时,苏晚似乎因为久坐牵动了伤口,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肘下意识地撑住了桌面,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陈默再也忍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抬手,轻轻敲了敲那扇薄薄的、布满划痕的木门。
“笃…笃笃…”
敲击声很轻,但在狭小寂静的阁楼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屏幕前的苏晚身体猛地一僵!
那双映着K线图的、冰冷专注的眼眸瞬间收缩,如同受惊的野兽,警惕和杀意一闪而过!
她以惊人的速度合上笔记本,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向桌边那把用来削水果的生锈小刀,身体紧绷,缓缓转向门口。
“谁?”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门外,传来一个同样沙哑、疲惫,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关切和一丝颤抖的声音:
“苏…苏砺?”
“是我…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