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庄的品剑大会,向来是江南武林的一道盛宴。今日庄内更是华灯初上,宾客盈门。庭院深深,回廊九曲,处处点缀着怒放的牡丹与精巧的盆景。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熏香、淡淡的酒气,以及名贵刀剑特有的、若有若无的金属寒气。
主厅之内,名剑陈列,寒光流转。锦缎铺就的条案上,每一柄古刃都诉说着一段传奇,引得各路豪侠名宿驻足品评,啧啧称奇。丝竹管弦之音淙淙流淌,与宾客的谈笑声交织,营造出世家大族特有的、繁华而矜持的氛围。
然而,这繁华表象之下,暗礁遍布。
主位之上,江南布政使王崇山身着赭色蟒袍,面上挂着应酬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他肥胖的手指偶尔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透露出心底深处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严世安,内阁首辅严崇的独子,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苏绣锦缎,懒洋洋地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腰间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犀皮囊袋。他享受着周围人群或真或假的奉承,脸上写满了骄奢与自得,手指不时下意识地按一按腰间皮囊,仿佛那里面藏着能让他睥睨天下的宝贝。
大厅一角,陆家旁支子弟陆芝,一身洗得有些泛白的素雅青衫,腰悬家传软剑“绕指柔”,正强撑着精神主持大会的一个环节。他举止温文尔雅,言谈谦和有度,尽力维持着世家子弟的体面。然而,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与郁结,如同薄雾般笼罩着他清秀的眉眼。就在方才,依附王崇山的豪强子弟赵魁,仗着主家威势,当众以轻佻言语挑衅陆家旁系,更肆无忌惮地侮辱了陆芝亡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一枚温润的青玉佩。陆芝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紧握剑柄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凸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炽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却被他死死地、狠狠地压回心底深处。陆家早己是王崇山这棵大树下的藤蔓,依附而生,风雨飘摇。他若一时意气,当众翻脸,不仅自身难保,更会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懑都吸进肺腑碾碎,垂下眼睑,用近乎麻木的平静语调,继续介绍下一柄展出的古剑。
就在这时,大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几声低低的惊叹,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众人的目光,包括王崇山和严世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人悠然的步入华堂。
来人一身天青色的云锦长衫,并非浓墨重彩,却在灯烛辉映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剪裁极尽合度,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姿。面容清俊,剑眉星目,尤其一双眸子,清澈温润,却又仿佛蕴含着洞察世事的智慧。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温雅谦和,令人如沐春风。他手中握着一柄白玉为骨、素绢为面的折扇,步履从容不迫,行走间衣袂飘然,不沾半分尘嚣之气。正是第五青衣。
他的出现,如同皓月当空,瞬间成为了整个大厅的焦点。那些围绕着严世安的谄媚目光,也仿佛被磁石吸引,纷纷转向了他。
“青衣公子!”
“第五兄!久违了!”
“闻听公子游历归来,风采更胜往昔啊!”
招呼声此起彼伏,带着由衷的赞叹。青衣含笑颔首,目光温煦地扫过众人,一一回应,举止间那份世家贵胄的教养与风度,令人心折。他径首走向主位方向,对着王崇山和严世安方向拱手作揖,声音清朗悦耳:“王大人,严公子,诸位前辈,青衣来迟,扰了诸位雅兴,实在罪过。”
王崇山眼底深处那丝焦虑被瞬间掩藏,换上了更为深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忌惮的笑意,起身虚扶:“青衣公子言重了!你能拨冗前来,实乃大会增色,快请入席!” 他目光扫过青衣手中的白玉骨扇,心中暗凛,这位第五家的麒麟儿,年纪虽轻,其智计与背后的能量,却是连他也要慎重对待的。
严世安眼睛一亮,他最爱结交这等风流人物,更喜在人前彰显自己交游广阔,立刻放下手中酒杯,热情招呼:“青衣兄!来来来,坐这边!正巧让你品鉴品鉴本公子新得的这柄‘秋水’古剑!” 他得意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第五青衣从善如流,含笑走到严世安身侧落座。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严世安手中那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上。剑身修长,隐隐泛着一泓秋水般的寒光。
“哦?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秋水’?”青衣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赏之色,接过剑,仔细端详。指尖轻抚过剑脊,感受着那内敛的锋锐与寒意,赞道:“剑身如凝秋水,寒意内蕴却不过分张扬,锋芒藏于温润之中,好剑!果然名不虚传。” 他翻转剑身,目光落在剑格处镶嵌的那颗深蓝色宝石上,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更难得的是这颗‘天河石’!质地纯净,毫无杂质,隐有星辉流转。此石生于极北寒地,传说能聚天地灵气,滋养剑魂,使持剑者心神澄澈。严公子能得此剑,实乃慧眼识珠,机缘深厚!”
这番话,既点出了宝剑的珍贵,更夸赞了主人的眼光,严世安听得浑身舒坦,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哈哈笑道:“青衣兄好眼力!这柄剑本公子可是花了……” 他压低声音,比了个夸张的手势,仿佛在炫耀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青衣含笑倾听,适时点头,目光真诚而专注,让严世安的倾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待严世安炫耀告一段落,青衣环视了一下西周琳琅满目的刀剑,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带着几分世家子弟间常见的、对稀罕物的好奇与向往,语气温和地问道:“严公子见多识广,收藏宏富,不知可曾见过那传说中的‘传国玉玺’缺角?” 他微微一顿,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向往与一丝“理所当然”的遗憾,“此物蕴含开国龙气,乃是真正的镇国圣物,神异非常。若能在此等品剑盛会上一睹真容,方不负‘品剑’二字之名啊。可惜,此等神物,想必深藏大内,非我等凡俗所能企及。”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真心实意地向往圣物,感慨无缘得见,语气平和,没有半分咄咄逼人,更没有丝毫质疑严世安的意思。只是“镇国圣物”、“非我等凡俗所能企及”这几个字眼,如同细小的芒刺,极其轻微地扎在了严世安那颗极度膨胀的虚荣心上。
他严世安,堂堂首辅之子,江南地界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连“秋水”这等名剑都只是他收藏的玩物之一!这第五青衣,话里话外,岂不是暗示他严世安也够不上那等“圣物”的层次?更可气的是,青衣那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认定他严世安也确实不可能拥有!
一股被轻视、甚至被“归类为凡俗”的怒火“腾”地一下冲上严世安的脑门。他脸色瞬间涨红,刚才的得意洋洋变成了被冒犯的狂怒,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压过了厅内的丝竹声:
“笑话!第五青衣!你未免太小看人了!什么传国玉玺缺角,不过一块破石头罢了!算得了什么稀世奇珍?!” 他几乎是咆哮着,手用力地拍在腰间那鼓囊囊的犀皮囊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本公子怀揣的‘龙鳞铁卷’,乃是大胤太祖皇帝秘藏之物!上面刻着王朝龙脉走向的玄机!蕴藏着改天换地的力量!比那劳什子玉玺碎片,稀罕百倍!珍贵千倍!你……”
“世安!住口——!!!”
如同平地炸响一声惊雷!王崇山肥胖的身体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毕露,双眼圆瞪,射出骇人的凶光,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充满了惊怒、恐惧和一种恨不得掐死严世安的暴戾!硬生生将严世安后面的话截断在喉咙里!
轰——!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的丝竹、谈笑、品评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难以掩饰的贪婪、深沉的算计、冰冷的审视,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利剑,“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严世安腰间那个被拍得颤动的犀皮囊袋上!
“龙鳞铁卷”?!
太祖秘藏?!
龙脉之秘?!
改天换地的力量?!
这几个词,每一个都重若千钧,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尤其是角落阴影里,几名原本低眉顺眼的侍者,他们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那囊袋上——摩罗教的眼线,瞬间锁定了目标!
严世安被王崇山这声饱含杀意的暴喝吓得浑身一哆嗦,满腔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后知后觉的极度懊悔!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看向王崇山的眼神充满了羞愤、怨毒,还有一丝茫然无措的恐惧。王崇山则死死盯着严世安,胸膛剧烈起伏,那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将对方烧成灰烬,其中更翻滚着对眼前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滔天恨意和对未来失控的深深恐惧!他苦心经营,将铁卷之事压得密不透风,却被这个蠢货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炫耀新玩具般喊了出来!
第五青衣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的变故惊呆了。他脸上那温润的笑容僵住,瞬间换上了惊愕与茫然,仿佛完全没料到自己的无心之言会引发如此激烈的反应。他看看暴怒如狮的王崇山,又看看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严世安,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十二分的真诚歉意,对着严世安深深一揖:
“严公子息怒!王大人息怒!是青衣失言!实在失言了!”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和自责,“青衣只是久闻‘传国玉玺缺角’之传说,心向往之,一时口快,绝无半点质疑公子之意!此等涉及王朝根基的重宝,自然深藏禁中,岂是凡俗可妄议?是青衣唐突了!还请公子万万海涵!” 他姿态放得极低,道歉诚恳无比。
为了缓和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青衣的目光再次落到严世安放在桌上的那柄“秋水”剑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语气重新变得温润,带着一丝想要补救的善意:“说来惭愧,青衣方才只顾惊叹此剑不凡,却忘了提醒公子。这剑格处的‘天河石’确非凡品,若能得月华滋养,引动其星辉之力,于子时三刻,以无根之水顺着石上天然纹路轻轻擦拭,不仅能助长剑身灵性流转,锋芒内蕴,更能与持剑者心神隐隐相合,妙用无穷。公子若得闲暇,不妨一试,也算不负此石灵韵。”
这番情真意切的道歉,加上后面关于“天河石”保养的、听起来颇为玄妙又雅致的“独家秘法”,如同甘霖洒在严世安几乎被怒火和恐惧烧焦的心田。虽然惊魂未定,但他看着青衣那温和诚挚、毫无作伪之态的神情,听着那似乎是真心分享的“保养秘诀”,他那被严重挫伤的虚荣心终于得到了一丝抚慰。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稍霁,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余悸和一丝强撑的傲慢,瞥了青衣一眼,算是接受了道歉,但手却再次下意识地、紧紧地按住了腰间的犀皮囊袋。
第五青衣含笑点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大厅的角落。那里,一个穿着普通陆家弟子服饰、面容经过易容显得平淡无奇的身影——谢晦,正垂手侍立,目光低垂,仿佛对刚才的惊涛骇浪毫无所觉,只是一个尽职的背景板。
就在青衣目光掠过谢晦的瞬间,他握着白玉骨扇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用扇骨末端,轻轻搔了搔自己鬓角处一丝并不存在的乱发。动作优雅从容,浑然天成,仿佛只是贵公子一个无心的习惯性动作。
然而,在那扇骨末端,一颗镶嵌得极其巧妙、米粒大小、近乎透明的晶石,在满堂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一道极其微弱、稍纵即逝、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流光。
这道微光,如同暗夜中的萤火,精准无比地划过谢晦低垂的眼睑。
信号,己至:
目标锁定(严世安/犀皮百宝囊)。
按计划,接触青花。
青衣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挂起温煦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风波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误会。他转向王崇山和几位面带忧色的武林名宿,轻松地转移了话题,谈起了江南近日的天气风物。厅内的气氛,在他从容的掌控下,似乎渐渐缓和下来,重新被丝竹与寒暄声填满。
只有极少数有心人,才能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骤然汹涌起来的致命暗流。青衣的落子,无声无息,却己在谈笑间搅动了满池风云。饵己抛出,虎己被惊动,蛇己被引出。接下来,便是静待风云际会,火中取栗之时。
而角落里的谢晦,在接收到那束转瞬即逝、唯有他能理解的微光信号后,如同最不起眼的尘埃,悄然移动了位置,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通往厅外回廊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