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城外的河滩坡地,在官府拨付后,真真切切成了“匠造总坊”的命根子——紫云薯试验田。春风暖融融地吹着,新翻的泥土黑油油的,喝饱了开春的雨水,散发着蓬勃的气息。一垄垄笔首的田埂上,嫩生生的紫云薯苗己经窜出了小半尺高,顶着两片心形的小叶子,在阳光下舒展着筋骨,绿得晃眼。
陈默几乎天天泡在田里。他穿着和农人一样的粗布短褂,裤腿高高挽起,沾满了泥点子。他很少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用手摸,用鼻子闻。他蹲在田垄边,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嫩叶,那专注的神情,比对着最精密的器皿还要认真。旁边的老把式张伯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笑:“掌柜的,您这架势,比俺们这些老庄稼把式还像样哩!”
这天清晨,薄雾还没散尽,露珠在薯叶上滚着晶莹的光。陈默像往常一样,沿着田埂细细查看。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在一垄薯苗前停住了。眉头微微蹙起。
不对劲。
他蹲下身,小心地拨开几片叶子。只见靠近根部的几株薯苗,原本嫩绿的茎秆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不自然的褐色斑点。叶子也有些蔫蔫的,边缘微微卷曲。他伸出手指,轻轻捻了捻那片卷曲的叶边,触感有些异常的黏腻。
“张伯!”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紧绷的弦音。
张伯闻声快步过来,顺着陈默的手指一看,脸色也变了:“咦?这…这像是‘枯叶斑’啊?往年也有,可没这么早啊!这苗才多大点?”
陈默没说话,目光锐利地在周围几垄扫视。很快,他又在相邻的两垄发现了类似的迹象,虽然很轻微,但那些小小的褐色斑点,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他站起身,走到田边引水的小沟旁。沟水还算清澈,但陈默蹲下,用手掬起一捧,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酸涩气味,混在泥土和水腥气里,几乎难以察觉。
不是寻常的虫害。陈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苗情,这水的气味…都透着一股子邪性。他想起西峡道上那淬毒的箭矢,想起醉仙楼那壶碎裂的毒酒。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难道…那条毒蛇的阴影,还没离开临川?
京城,朱雀大街,“琥珀光”的铺面沐浴在春末明媚的阳光里。铺子门口挂出了醒目的新招牌:“琥珀金风,夏意初尝!”
店堂里,李石头正站在特意辟出的新品展示台前。他面前摆着一排晶莹剔透的琉璃小盏,盏中盛着淡金色的液体,里面沉浮着几颗玲珑剔透、宛如金珀雕琢的小珠子,珠子里似乎还包裹着点点金灿灿的花蕊。
“诸位新老客官,”李石头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也有一份经过历练的沉稳,“这是咱们‘琥珀光’今夏头一道新品——‘鸣泉·琥珀金风’!”
他拿起一盏,轻轻晃了晃,盏中的金珀珠随之滚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芒:“汤底用的是清明前的嫩芽密云白毫,只取最清甜的一泡!调入一点点岭南进贡的枇杷蜜,取其清润甘醇。” 他顿了顿,用特制的银勺舀起一颗金珀珠,展示给大家看,“再看这珠子!是咱们临川新下的头茬紫云薯粉,配了特制的枇杷果茸,揉进去真正的干桂花蕊!取名‘**金蕊凝香珠**’!”
“您尝尝,”李石头笑着将一盏递给前排一位熟客,“入口先是茶香清冽,接着是枇杷蜜的甘甜回韵,最后咬开这金珀珠,薯粉的软糯里裹着枇杷果肉的微酸和桂花的馥郁,层次分明,解暑又开胃!”
那熟客小心地啜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嚯!石师傅!绝了!这味儿…清清爽爽,甜而不腻,珠子里还有乾坤!好!好一个‘琥珀金风’!给我包两盏带走!”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赞叹和点单声。王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忙着招呼伙计打包收钱。
郑少钧抱着胳膊靠在柜台边,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侃侃而谈的李石头,眼神里满是欣慰和感慨。这小子,真出息了!不仅能守住师傅留下的摊子,还能推陈出新,把“琥珀光”的招牌擦得更亮!他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在清水镇灶台前手忙脚乱、被热锅烫得龇牙咧嘴的小学徒的影子,渐渐和眼前这个自信沉稳的“石师傅”重合。
临川的夜,静悄悄的。试验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下,只有田垄间偶尔响起几声虫鸣。陈默却毫无睡意。白天发现的异常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更深露重时,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惊动任何人,像一道影子般融入了夜色,再次走向那片寄托着匠坊未来的田垄。他没有点灯,只是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田埂间无声地穿行,锐利的目光如同夜枭,扫视着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薯苗。
夜风带着凉意,吹过田垄,发出沙沙的轻响。陈默走到靠近河边引水渠的那片区域——这里白天发现的病苗最多。他蹲下身,手指拂过几株叶片蔫蔫的薯苗,触感依旧带着那种异常的黏腻。
突然!
一阵极其细微、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从田垄另一头靠近河滩灌木丛的方向传来!
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屏住呼吸,身体伏得更低,几乎与田垄的阴影融为一体。目光如电,穿透朦胧的月色,死死锁住声音来源。
只见河滩边的灌木丛剧烈晃动了几下,一个瘦小佝偻、动作却异常敏捷的身影,像只受惊的老鼠,猛地从里面窜了出来!那人似乎也没想到深更半夜田里还有人,仓惶间回头望了一眼——
就这一眼!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那人半张侧脸。尖削的下巴,塌陷的颧骨,还有那双即使在惊慌中依然闪烁着怨毒与刻薄光芒的眼睛!
钱德忠!
果然是这条阴魂不散的毒蛇!他竟然真的潜伏在临川!就躲在这试验田附近!
钱德忠显然也认出了伏在田垄间的陈默,眼中瞬间爆发出淬毒般的恨意!但他没有丝毫停留,像只真正的老鼠,哧溜一下,转身就钻进了更深的灌木丛和乱石滩,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沉沉的河滩深处,只留下一阵令人心悸的、枯枝败叶被踩踏的沙沙声。
陈默没有追。他缓缓站起身,望着钱德忠消失的方向,月光下,他的脸色冷峻如冰雕。那一眼,己经足够。这条毒蛇,终于被逼出了巢穴!他知道了钱德忠的大致藏身范围(河滩乱石灌木区),更知道了对方的目标——毁掉这片新生的试验田,彻底掐断“琥珀光”复苏的根基!
几天后,临川的密信送到了京城“琥珀光”后院。
李石头展开信纸,是郑少钧熟悉的笔迹,详细描述了试验田的异常苗情、引水渠的异味,以及…陈默深夜遭遇钱德忠惊鸿一瞥的经过!
“钱德忠!又是这老阉狗!”李石头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盏乱跳,眼睛瞬间布满血丝,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他躲在临川!他想毁了师傅的心血!毁了我们匠坊的根!”
一股冰冷的杀意和前所未有的焦灼感攥紧了他的心脏!师傅在明,那毒蛇在暗!试验田那么大,防不胜防!万一…
王掌柜也吓得脸色发白:“这…这可如何是好?那老狗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掌柜一个人在临川太危险了!要不…要不石头你回去一趟?”
回去?
李石头的心猛地一揪。他何尝不想立刻插上翅膀飞回临川,守在师傅身边,把那阴沟里的老鼠揪出来碎尸万段!京城铺子里的喧嚣,新品的成功,加盟商的恭维…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遥远。
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师傅离开京城时那沉静却隐含担忧的眼神,想起自己跪在师傅面前立下的誓言:“京城有我…绝不让京城的招牌倒下去!”
再睁开眼时,李石头眼中的怒火己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东西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
“不!我不能回去!”
王掌柜愕然:“石头?你…”
“师傅把京城交给我,是信任!”李石头一字一句,像淬火的铁,“我走了,京城这边万一出事,师傅在临川更不放心!钱德忠这老狗,就像条疯狗,东咬一口西咬一口,就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他毁临川的田,说不定也想在京城搞事!”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眼神锐利如刀:“王叔,你立刻安排!第一,飞鸽传书临川,让郑武叔加派人手,日夜轮班守护试验田!尤其是引水口和靠近河滩的区域!发现任何可疑,立刻拿下!第二,告诉师傅,务必小心水源!钱德忠下毒的手段防不胜防!第三…”
李石头猛地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咱们京城这边,给我把眼睛瞪圆了!铺子里的人,街面上的人,尤其是靠近咱们铺子、靠近冰窖、靠近水源的地方,有任何风吹草动,任何生面孔,立刻报给我!钱德忠在临川露了行踪,难保他在京城没有同伙!”
他走到操作台前,拿起一颗刚做好的、晶莹剔透的“金蕊凝香珠”,手指用力,几乎要将那珠子捏碎。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想毁我们的根?做梦!师傅在临川守着田,我李石头在京城守着铺子!我们师徒俩,两头钉死!看这条丧家之犬,还能蹦跶几天!他敢伸爪子,我就敢给他剁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李石头年轻却异常坚毅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学徒,而是一头被彻底激怒、誓死守护领地的年轻头狼。京城的繁华与临川田垄上的暗影,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相连,线的那头,是师徒同心、共御强敌的无声誓言。风暴,己然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到了临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