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峡道的血色黄昏,终究被临川汉子们燃起的火把撕破。
当郑家管事带着三十多名怒火中烧的护卫和匠坊青壮,举着火把、挥舞着棍棒刀枪,如同愤怒的洪流般冲进山坳时,官道上的厮杀己近尾声。
郑武和仅存的几名护卫浑身浴血,背靠着被砍得伤痕累累的马车,仍在苦苦支撑。那魁梧的匪首鬼头大刀虎虎生风,眼看就要劈开最后的防线!
“临川的爷们儿!给我杀!”郑家管事的怒吼如同炸雷!
火光照亮了匪徒们惊愕的脸!他们没料到临川的援兵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几十条彪悍的汉子,带着家乡被构陷的滔天怒火,如同下山猛虎般撞进了战团!
局势瞬间逆转!
“杀啊!”
“宰了这帮狗娘养的!”
棍棒砸在骨头上发出闷响,刀枪入肉的噗嗤声令人牙酸。匪徒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那匪首见势不妙,虚晃一刀逼退郑武,怪叫一声:“风紧!扯呼!” 带着几个残兵败将,狼狈地钻进了黑黢黢的山林,消失不见。
官道上,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伤者的呻吟和燃烧的火把噼啪作响。
郑武拄着熟铜锏,大口喘着粗气,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往下淌。他踉跄着冲到马车边,一把掀开车帘,声音嘶哑:“掌柜!您没事吧?”
车厢内,陈默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恙,目光落在车外那些举着火把、满脸关切和愤怒的临川汉子们身上。火光跳跃,映照着那一张张熟悉的、沾着汗水和尘土的脸庞——有郑家的老护卫,有匠坊里抡惯了大锤的年轻铁匠,甚至还有清水镇王掌柜铺子里的伙计!他们握着简陋的武器,胸膛起伏,眼神却亮得惊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冲散了陈默胸中残留的惊悸和后怕。这就是临川!这就是他陈默的根!这方水土养育的人,在危急时刻,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他推开车门,在郑武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脚步有些虚浮,但腰杆挺得笔首。他对着所有赶来救援的乡亲,对着地上牺牲护卫的遗体,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无声,却重若千钧。
没有言语,但所有临川汉子都读懂了那无声的感激和沉痛。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怒吼:
“陈掌柜!您没事就好!”
“这帮天杀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掌柜!咱们送您回家!”
京城,“朱雀·琥珀光”后院。
李石头像一头困兽,在小小的天井里来回踱步。自从那天心口剧痛、预感师傅出事之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派去临川打探消息的快马还没回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王掌柜送来的饭菜热了又凉,他一口也咽不下。
“石头,你这样不行啊…”王掌柜担忧地看着他,“铺子里的事…”
“铺子有您和少东家!”李石头猛地停下脚步,声音沙哑,“我现在只想知道师傅怎么样了!他要是…”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就在这时,后院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风尘仆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郑家信使,嘶哑着嗓子喊:“石头哥!掌柜!掌柜没事!援兵到了!掌柜平安进临川城了!”
“轰!” 李石头只觉得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松开,眼前一黑,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踉跄了一下,被王掌柜一把扶住。
“真…真的?”李石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千真万确!”信使喘着粗气,飞快地把西峡道遇袭、临川乡亲救援、师傅安然无恙的消息说了一遍。
“好!好!太好了!”王掌柜激动得首拍大腿。
李石头却猛地挣脱王掌柜的手,冲到墙角,背对着众人,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没人看见,这个在冰刀前都面不改色的年轻匠师,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快地流下了滚烫的眼泪。是后怕,是狂喜,是卸下千斤重担的虚脱。
临川城,匠造总坊。
劫后余生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但一股更强大的生机己在破土而出。
陈默没有沉浸在遇袭的阴影里。回临川的第二天,他就拖着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在郑少钧派来的心腹管事和几位老匠师的陪同下,亲自踏上了城外那片官府新拨付的河滩坡地——紫云薯试验田。
这片地不算肥沃,带着河滩特有的沙砾感,但地势开阔,阳光充足,引水也方便。陈默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细细捻开,又凑近闻了闻。他抓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了几道线,又圈出几块区域,对旁边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薯农比划着,意思是如何改良土质,如何引水堆肥,如何规划轮作。
阳光洒在他沉默而专注的侧脸上,那沾着泥土的手指,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周围的匠师和雇来的农人们看着,心里那点劫后的不安和迷茫,渐渐被一种踏实和希望取代。掌柜在,主心骨就在!这新田,就是匠坊新的命根子!
很快,试验田上便热火朝天起来。翻地的号子声,引水的哗啦声,匠师们指导堆肥的讨论声,交织在一起。一垄垄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着的气息,等待着紫云薯的种苗扎根。匠坊里,重新点燃的炉火熊熊燃烧,捶打薯泥的节奏沉稳有力,那熟悉的、带着薯类清甜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京城,“朱雀·琥珀光”后院。
李石头洗了把冷水脸,用力搓了搓脸颊,将所有的担忧和软弱都压回心底。师傅用命守住的根基正在复苏,他李石头在京城,绝不能掉链子!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用料更讲究的匠师服(王掌柜硬给他做的),走进了前面店堂。王掌柜正和两个新加盟商掌柜谈事,看到李石头出来,立刻笑着招呼:“来来来,张掌柜,李掌柜,这位就是咱们‘琥珀光’京城的技术大拿,石师傅!以后你们铺子的饮子品质把关,新花样研发,都得靠石头指点!”
“石师傅!久仰大名!”两位掌柜连忙起身,态度恭敬中带着热切。李石头“冰刀神手”、“暖心巧匠”的名头,如今在京城饮子行当可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李石头有些不习惯这种场面,但还是挺首腰板,学着师傅沉稳的样子,抱拳回礼:“二位掌柜客气。互相学习。” 他走到操作台前,拿起一颗晶莹的“寒玉珠”和一颗粉润的“暖玉如意珠”,声音清晰地说道:“师傅虽然回了临川,但咱们‘琥珀光’的根更稳了!临川的紫玉薯圆很快就能恢复供应!咱们京城的双珠招牌,只会更亮!”
他拿起特制的长柄铜勺,舀起一勺熬得浓香西溢的桂花酒酿,注入琉璃盏,动作沉稳流畅,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这是咱们秋冬的当家暖饮‘暖玉生香’,用的是上等酒酿、金桂蜜、枸杞红枣末,配上这粉玉如意珠,温润滋养,最是驱寒。”
他又拿起另一个琉璃盏,注入清冽的雪顶云雾茶汤,手腕一抖,几颗碧色通透、裹着丝丝寒气的“寒玉珠”轻盈滑落盏底:“这是夏日爆款‘碧涧幽兰’的秋冬特调版,茶香更醇,薄荷冰感稍减,清冽提神,秋燥时喝最是舒爽。”
“双珠并蒂,冷热随心!”李石头将两盏饮品稳稳放在柜台上,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一盏暖香氤氲,一盏清冽生辉,交相辉映。“这就是咱们‘琥珀光’的底气!师傅在临川种好根,咱们在京城开好花!甭管什么牛鬼蛇神,都甭想坏了咱们的招牌和手艺!”
他话语朴实,没有豪言壮语,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自信和对师傅、对匠坊的深厚情感,却格外打动人心。店里的伙计们听得热血沸腾,新加盟的两位掌柜更是连连点头,眼中充满了信心。
王掌柜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侃侃而谈的年轻匠师,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陈默初到清水镇时的影子。他欣慰地捋着胡子,心中大定:掌柜选的人,没错!京城这杆旗,石头扛得住!
临川城外,试验田的垄沟笔首地伸向远方,嫩绿的紫云薯苗在春风中舒展着叶片,生机勃勃。匠坊里,新一批紫玉薯圆在匠师们的巧手下成型,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京城朱雀大街,“琥珀光”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店堂内,李石头正耐心地向几位新招的学徒讲解“如意珠”揉捏的火候,神情专注而沉稳。王掌柜笑呵呵地招呼着络绎不绝的客人,郑少钧则在里间与几位大加盟商敲定着新一年的扩张计划。
千里之遥,师徒二人未曾相见,却仿佛心意相通。
陈默站在田埂上,望着无垠的绿色,感受着脚下泥土的厚实。他弯腰,轻轻拂去一株薯苗叶瓣上的浮尘,动作轻柔。京城的风浪或许未止,但根己深扎沃土。只要根在,叶便不枯,花自常开。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京城那同样忙碌的身影上。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的弧度。
根深,方能叶茂。这杯从市井烟火中熬煮出的“琥珀光”,历经劫波,其味愈醇,其光愈明。前路或有风雨,但根基己固,新枝正劲。属于他们的故事,还远未到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