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府衙的黑牢,潮湿阴冷得如同冰窖。墙壁上渗出的水珠缓慢滴落,声音在死寂中格外瘆人。钱德忠被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墙上,浑身湿透的衣裳早己被阴冷浸透,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后腰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他几乎昏厥。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打开,火把的光亮猛地刺入,钱德忠下意识地眯起浑浊的眼睛。郑武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索命的阎罗。他手里没拿任何刑具,只有一壶酒,两个粗瓷碗。
郑武慢悠悠地走到钱德忠面前,将酒壶和碗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蹲下身,与钱德忠平视,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闲谈的意味:“老钱,冻坏了吧?喝口酒,暖暖身子?”
钱德忠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
郑武自顾自地倒了两碗酒,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端起一碗,也不管钱德忠,仰头咕咚喝了一大口,哈出一口白气。“啧,好酒!”他抹了抹嘴,把另一碗推到钱德忠沾满泥污的脚边,“临川的老烧刀子,够劲儿。喝了,暖暖,咱们…说说话。”
钱德忠看着那碗浑浊的酒液,喉咙滚动了一下。恐惧和寒冷让他本能地渴望那点热辣辣的暖意。
郑武也不催他,又喝了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你啊,老钱,在孙公公府上那么多年,也算个体面人了。临川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你拿着孙公公的银子,当你的土财主,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非得…去碰那要命的毒药?那试验田是什么?那是知府大人盯着,多少双眼睛看着的命根子!那是能让你撒气的地方?”
他往前凑了凑,火把的光映着他眼中冰冷的洞悉:“我知道你不服气。你觉得是陈默断了你的财路,让你在临川丢了脸。可你想过没有,孙德海倒了!他这座靠山塌了!你这棵藤蔓,还能缠在哪儿?你替他卖命,替他干这掉脑袋的勾当,他管你死活吗?你前脚进了这黑牢,他后脚就能把你当块破抹布扔了!你信不信?”
钱德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郑武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郑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老钱,你是个聪明人。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攒下的那点家底。你硬扛着,把罪都揽在自己身上,图什么?图孙德海给你立个贞节牌坊?他自身难保了!你招了,供出指使你的人,把这幕后黑手揪出来,这才是将功折罪!知府大人或许还能看在你幡然悔悟的份上,给你留条活路,让你一家老小不至于流落街头,冻饿而死!”
“活路”两个字,像针一样狠狠扎进钱德忠绝望的心底。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死死盯着郑武。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郑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如同深潭,等着猎物自己沉沦。
牢房里只剩下钱德忠粗重的喘息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在钱德忠紧绷的神经上刮过。终于,他眼中的挣扎彻底被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吞噬,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是…是京里…递的话…说…说陈默不死…孙公公…难安…那药…也是…也是京里捎来的…”
郑武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遮蔽了火光:“京里?谁?名字!”
钱德忠剧烈地咳嗽起来,涕泪横流:“我…我不知道…只…只认得…送东西的…是…是孙公公以前府上的…一个哑巴老花匠…叫…叫老陶…”
临川城外的试验田,经历了一场虚惊,在陈默的精心照料下,反而焕发出更蓬勃的生机。
天刚蒙蒙亮,薄薄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苗的清新气息。陈默己经蹲在田埂边,仔细查看着引水渠里新引入的活水。水流清澈,几尾新放进去的小鱼苗在里面灵活地游弋,完全看不出前几日的凶险。
他挽着裤腿,赤着脚踩在松软的泥土里,脚趾缝间沁着凉意,却让他感到无比踏实。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一株红薯藤新抽出的嫩绿叶片,那柔韧的触感传递着生命的脉动。阳光穿透薄雾,洒在他专注而平和的脸上,驱散了前些日子笼罩的阴霾。
不远处,几个村里的老农正围着郑武,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脸上都带着感激和后怕。
“郑捕头,多亏了您和陈掌柜啊!”
“是啊是啊,要不是你们神机妙算,那老阉狗真把毒倒进水里,咱们这季的苗子可就全完了!”
“陈掌柜真是咱们临川的福星!”
郑武哈哈笑着,抱拳道:“各位老哥言重了!分内之事!以后大伙儿眼睛都放亮点,互相照应着,看谁还敢打咱庄稼地的主意!”
陈默首起身,望向远处。试验田的边界,知府大人带着几个随从,正缓步走来。他穿着常服,神情严肃,目光在生机盎然的田地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陈默身上。
陈默不卑不亢地迎上前,对着知府躬身一礼。
知府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又看看他脚下这片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绿色,眼神复杂。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陈默。”
陈默抬起头,平静地看向知府。
“你做的很好。”知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临川有田如此,有匠如此,是百姓之幸。本官…会为你请功。”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围老农和郑武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知府大人亲口肯定,还要请功!这是何等的荣耀!
陈默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再次深深一揖,表达谢意。但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如同晨曦中破开云雾的启明星。
京城的“朱雀·琥珀光”,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蜂巢,从清晨便嗡嗡作响。昨日擒拿刘金福的余波,彻底转化成了汹涌的人气。排队的长龙拐过了街角,伙计们跑前跑后,嗓子都快喊哑了,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石师傅!再来十份‘琥珀琉璃盏’!打包!”
“好嘞!马上!”
“石师傅,昨天可真是神了!您是怎么瞧出那胖子有问题的?”
李石头在前堂和后厨之间灵活穿梭,脸上带着腼腆却沉稳的笑容,手上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调制奶茶,指点伙计,回答客人的问题,一切都井井有条。对于客人的惊叹和询问,他只是谦和地笑笑,并不多言。
“石头!石头!”王掌柜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手里拿着几份大红烫金的帖子,压低声音,难掩激动,“瞧瞧!瞧瞧!户部李侍郎府上管事亲自送来的!说是府上老太君寿宴,点名要咱们的‘金玉满堂’做宴席压轴的点心!要一百份!还有这个,礼部张主事府上,小公子满月,也要定咱们的‘琉璃盏’!还有这个……”
李石头接过帖子,快速扫了一眼,眼神沉静。荣耀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更是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他点点头,比划着:“王叔,接!这是对咱们的信任。让后厨备足料,品质一点不能马虎!尤其是李侍郎府上的‘金玉满堂’,我亲自盯着做。”
“好!好!”王掌柜连连点头,又想起什么,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件事,郑家在京城的眼线递来消息,说…说这两天,有人在悄悄打听咱们铺子伙计的底细,特别是那几个新来的。问得挺细,东家是谁,老家哪的,家里几口人…看着不像寻常主顾。”
李石头擦拭杯盏的手微微一顿,眼神瞬间锐利了几分,如同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暗流。他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放好,比划道:“知道了。让咱们的人也多留心,特别是晚上值夜和看管库房的时候。告诉伙计们,嘴巴严实点,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往外吐。孙德海的根,没那么容易烂干净。”
他抬眼望向窗外繁华的街市,阳光明媚,人声鼎沸,一派盛世景象。然而,这喧嚣之下,仿佛有看不见的影子在悄然游走,带着冰冷的窥探。临川师傅田埂上的晨曦,京城铺子里的订单,都像是风过之后留下的痕迹,清晰,却也预示着下一场风,或许己在暗中酝酿。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温暖的铺子里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白雾,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