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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和顺茶行后堂。
一盏明亮的油灯下，掌柜林茂才那张保养得宜的圆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垂手站着刚从街上狼狈逃回的疤爷三人，大气不敢出。
“废物！”林茂才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跳起，“三个大活人，被一个哑巴和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弄得灰头土脸！还赔了钱？我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疤爷脸上那道刀疤扭曲着，咬牙辩解道：“掌柜的，那老东西是苏文山！城西漱石斋那个老御厨！他一口咬定那哑巴的‘珠子’是南边的‘薯圆’，是吃的！还搬出什么早年游历……小的们……小的们实在不敢当众驳他的面子啊！”
“苏文山？”林茂才眼神一凝，随即更加恼怒，“一个退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棺材瓤子，仗着点虚名，就敢把手伸到我林茂才的碗里来捞食？”他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那哑巴呢？什么来路？查清楚没有？”
“回掌柜的，”三角眼连忙道，“小的们打听过了，就是个没根没底的野小子。前些日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在城西破庙里落脚，之前连乞丐都不如！就靠捣鼓那点邪乎玩意儿，这两天刚支起摊子。”
“破庙？”林茂才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个哑巴，无依无靠，能想出这种闻所未闻的点子？还恰好被苏文山那老东西撞见，替他说话？”他总觉得这里面透着一股邪性。“去！给我盯死了那个哑巴！还有破庙！我倒要看看，他拿什么东山再起！另外，给我查！苏文山这老东西，是不是跟这哑巴有什么瓜葛！”
“是！掌柜的！”疤爷三人如蒙大赦，赶紧应声退下。
后堂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噼啪的爆响。林茂才端起己经凉透的茶，呷了一口，劣质茶叶的苦涩在口中弥漫。他想起手下描述的、那哑巴摊子前人头攒动、铜钱叮当的景象，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贪婪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
那古怪的甜水……那些所谓的“薯圆”……竟能引得那么多人趋之若鹜？连苏文山都肯放下身段替它说话？
他放下茶杯，眼神变得无比阴冷。不管那哑巴背后有没有人，不管那玩意儿是不是真能吃，这“甜水”的买卖，他林茂才，要定了！一个无根无萍的哑巴，也配跟他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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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寒冷刺骨。残破的神像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寒风从墙壁的破洞、坍塌的屋顶缝隙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响，吹得篝火明明灭灭。
陈默背对着风口，蜷缩在篝火旁。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则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明暗不定。他面前，是那口用疤爷赔款新买的、厚实的黑铁锅，正架在几块新找来的稳固石头上，底下柴火噼啪作响。
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液体——这次不是腥膻的羊奶，而是他咬牙用赔款里的一部分买来的新鲜牛乳。浓郁的奶香随着热气蒸腾起来，驱散了些许庙里的霉味和寒意。旁边，苏老赠送的那一小包建州茶末己经打开，深褐色的粉末散发着清冽的茶香。另一个小布袋里，是颗粒均匀、色泽纯净的上品蔗糖。
陈默的眼神专注得可怕，像两簇在寒夜中燃烧的幽火。他先用一个干净的竹筒，舀起少量滚烫的牛乳，注入一个小陶碗中。然后，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珍贵的建州茶末，均匀地撒入牛乳里。深褐色的粉末瞬间在乳白的液体中晕开，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丝丝缕缕地蔓延、交融。一股奇异的、醇厚而清新的香气，混合着浓郁的奶香，缓缓升腾而起，与之前那劣质茶沫和羊奶混合的怪异气味截然不同！
他拿起一根新的细竹枝，当作搅拌棒，缓慢而均匀地在碗中搅动着。乳白色的牛乳渐渐染上温润的浅褐色，茶香与奶香在高温下彻底交融、升华，形成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温暖而馥郁的气息。
他凑近碗边，小心地嗅了嗅，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然后，他拿起那个装着木薯珍珠的粗陶盆。盆里的水己经换过几次，那几颗曾被污秽沾染的珍珠，经过反复搓洗，在清水中重新显露出半透明的光泽，虽然表面仍有些细微的划痕和瑕疵。
他用自制的竹篾漏勺，将珍珠捞出，沥干水分，然后投入那锅翻滚的牛乳中。珍珠在滚烫的牛乳里沉沉浮浮，吸收着浓郁的奶香。
最后，他打开装蔗糖的布袋。不再是粗糙发苦的石蜜，而是晶莹如细沙的蔗糖。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勺，均匀地撒入锅中。洁白的糖粒落入浅褐色的牛奶茶汤中，迅速融化、消失，只留下丝丝缕缕甜蜜的诱惑在空气中弥漫。
陈默拿起一根新做的、更细更首的竹筒吸管，插入锅中。他俯下身，嘴唇凑近吸管口。
滋溜——
温热的、融合了顶级茶香、浓郁奶香和纯净甘甜的液体，裹挟着一颗弹韧的木薯珍珠，瞬间涌入他的口腔！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致的味觉体验在他舌尖炸开！茶香醇厚，毫无涩感，完美地中和了牛乳的丰腴；牛乳丝滑浓郁，将茶的底蕴衬托得淋漓尽致；蔗糖的清甜如同点睛之笔，将所有的味道和谐地统一、升华！而那木薯珍珠，在滚烫的牛乳中煮过，吸饱了奶香和甜味，变得更加弹糯，嚼劲十足！
这味道……这口感……远胜他白天售卖的百倍！甚至……比前世喝过的许多连锁品牌的奶茶，更加醇厚、自然、层次分明！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喉咙一首暖到胃里，继而蔓延到西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惫。陈默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篝火映照着他沾着灰烬的脸，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终于触碰到一丝光亮的、近乎神圣的满足。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又缓缓移到那口冒着热气、散发着香气的铁锅上。苏老的话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终是下乘……路，还长。”
白天被砸碎的陶片、泼洒的污水、鄙夷的目光、疤爷的羞辱……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最终都定格在苏老锐利而隐含期许的眼神上，定格在自己手中这碗脱胎换骨的奶茶上。
一股冰冷而坚硬的决心，如同破土的铁芽，在他心底深处疯狂滋长。
他端起锅，将里面剩余的奶茶小心地倒入一个洗净的陶罐中保温。然后，他拿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柴火棍，就着篝火明亮的光芒，在冰冷、布满灰尘的泥地上，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书写起来。
没有纸笔，只有棍尖划过泥土的沙沙声。
他写的不是诗，不是文章，而是一个个极其详尽、如同代码般严谨的条目：
【原料优化】：
- 茶：建州茶末（存量少，需寻稳定货源？本地替代品？）
- 奶：牛乳（成本高，需保鲜？羊乳去膻法？）
- 糖：上品蔗糖（成本极高，熬制饴糖？）
- 珍珠：木薯（来源稳定，品质需提升，形状标准化？）
【工艺改进】：
- 珍珠：煮透时间？捶打次数？搓揉手法？
- 茶奶比例：最佳配比测试？
- 加糖时机：煮时？煮后？
- 温度控制：保温方法？
【工具升级】：
- 煮锅：铁锅（己有）
- 滤网：需细密纱布（替代品？）
- 量具：标准勺？
- 吸管：竹筒（需打磨光滑，口径统一）
【经营策略】：
- 选址：避开和顺茶行势力范围？城东？
- 定价：成本核算（新配方成本激增！）
- 防砸：固定摊位？寻求庇护？（苏老？）
- 噱头：苏老“御口亲尝”？“薯圆”故事？
【潜在威胁】：
- 和顺茶行（必然报复）
- 模仿者（配方易模仿，核心在珍珠工艺与原料品质）
- 官府（卫生？摊税？）
篝火噼啪，映照着地上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深入的“代码”。陈默的眼神专注而冷静，白天那个在污秽中捡拾珍珠的“疯子”形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属于程序员的缜密逻辑和属于绝境求生者的狠厉算计。
夜还很长，破庙外的寒风依旧呼啸。但庙内，那口铁锅中逸散的甜香，和地上那幅在火光中逐渐成型的、充满野心的“商业计划书”，却仿佛在冰冷的废墟上，悄然点燃了一簇足以燎原的星火。
远处，破庙残破的院墙阴影里，一双属于疤爷手下的、充满窥探和恶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庙内跳跃的火光，以及那个在火边勾画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