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篝火燃尽了最后一根粗柴,化作一堆暗红的余烬,勉强抵御着黎明前最刺骨的寒意。陈默靠着冰冷的神台基座,裹紧了那件千疮百孔的麻衣。他并未沉睡,只是闭目养神,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地上那些泥灰写就的“代码”。
苏老赠送的建州茶末和蔗糖,如同两颗珍贵的火种,在他怀里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热度。疤爷赔来的钱袋沉甸甸地压在腰间,是冰冷的底气。但林茂才那双阴鸷的眼睛,疤爷离去时怨毒的回眸,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提醒着他危机从未远离。
天光微熹,陈默霍然睁眼。眼底血丝未退,却清亮锐利。他迅速起身,用脚抹去地上所有的字迹,只将那份缜密的计划深深刻入脑海。他仔细收好茶末和蔗糖,将钱袋贴身藏好,只留出几十个铜钱备用。然后,他端起那盆仅存的、经过反复清洗的木薯珍珠,走出了破庙。
临川城在薄雾中苏醒。陈默没有走向昨日被砸的街口,而是拐进了与之相反、更靠近城东的一条稍显僻静的巷子。这里行人不多,多是些早起做工的力夫和赶着开门的杂货铺主。他寻了个背风的墙角,放下陶盆,静静地站着,目光扫视着过往的行人,更像一个观察者而非摊贩。
他需要信息。关于原料,关于市场,关于……和顺茶行的触角究竟伸到了哪里。
一个挑着新鲜蔬菜的老农经过,筐里翠绿的菘菜上还带着露水。陈默上前,无声地指了指菜,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比划着询问价格,最后递上两个铜钱。老农看他是个哑巴,心生怜悯,不仅收了钱,还多塞给他一小把水灵的荠菜,絮叨着:“城东‘王记’杂货铺的米面实在些,价钱也公道,就是离这儿有点远……和顺茶行?嘿,西城那片都是他们的地头,连卖水的摊子都得给他们交份子钱,霸道着呢!东城这边,是‘广源’商行的地盘,规矩没那么严,但也别太扎眼……”
陈默默默记下,又用几枚铜钱,从一个卖早点的妇人那里换来了两个热腾腾的杂粮馍馍和关于本地牛乳、羊奶来源的消息——城郊张庄有散户养牛,每日清晨会送些鲜奶到东市口;羊奶腥膻,买的人少,只在西市边上的胡人聚居区偶尔能见到。
他啃着干硬的馍馍,味同嚼蜡,心思却飞快转动。牛乳成本高昂,且不易保鲜。去膻……记忆中前世的奶茶店似乎多用植脂末或奶粉?这时代根本没有。或许可以用姜汁、杏仁?需要试验。东城广源商行……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缓冲地带。
突然,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和粗鲁的呵斥。陈默警觉地退入更深的阴影里。
只见疤爷手下的那个三角眼,正带着两个陌生的泼皮,推搡着一个在街角摆小摊卖竹编的老人。竹编散落一地。
“老东西!懂不懂规矩?这条街是广源商行罩着的!想在这儿摆摊,问过我们‘三爷’没有?”三角眼狐假虎威,一脚踩在一个精致的竹篮上。
老人又惊又怒:“你……你们胡说!广源商行从不收我们这些小摊贩的份子钱!你们是哪条道上的?”
“哪条道?收你钱的道!”一个泼皮狞笑着就要去抢老人装钱的破碗。
陈默瞳孔微缩。三角眼出现在东城,还打着广源商行的旗号?是林茂才的手伸过来了,还是他故意栽赃嫁祸,挑拨离间?无论哪种,都意味着麻烦己经蔓延。
他不能露面。但看着那无助的老人,心头一股郁气翻涌。他目光扫过墙角堆积的一些废弃杂物,一个豁口的瓦罐,几块散落的砖头。
电光火石间,陈默动了。他没有冲向冲突中心,而是像一道影子般迅捷地绕到巷子另一侧的高墙下。那里堆着些住户倾倒的垃圾和碎砖。他捡起一块不大不小、棱角分明的青砖,掂了掂分量。
三角眼正得意洋洋地揪住老人的衣领,唾沫横飞。两个泼皮也围了上去。
就是现在!
陈默手臂猛地一抡,那块青砖如同被投石机抛出,划破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无比地越过冲突的人群头顶!
“砰!!!”
一声令人心悸的爆响!
青砖没有砸人,而是狠狠砸在了三角眼身后不远处、一家挂着“广源记”幌子的绸布庄大门上!厚实的木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门板上赫然出现一个清晰的凹痕和蛛网般的裂纹!悬挂的幌子被震得剧烈摇晃。
“谁?!哪个王八羔子?!”绸布庄里瞬间冲出几个手持棍棒的伙计,惊怒交加。
巷口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砖头惊呆了!三角眼和泼皮们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松开了老人。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砖头飞来的方向——只有空荡荡的巷尾和摇晃的破布帘。
“妈的!是你们这群杂碎干的?!”绸布庄的伙计一眼就看到了三角眼这伙人围着一个老人,地上散乱,立刻将怒火对准了他们,“敢砸广源记的招牌?活腻歪了!给我打!”
“不是!误会!不是我们……”三角眼脸色煞白,慌忙摆手辩解。
但愤怒的伙计们哪里肯听,棍棒己经招呼过来。三角眼和两个泼皮猝不及防,被打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狼狈不堪地朝巷子另一头逃去。
卖竹编的老人趁机捡起散落的物品,惊恐又茫然地看了广源记大门上的凹痕一眼,也赶紧推着小车溜走了。
巷口瞬间清空,只剩下几个广源记的伙计对着门板上的凹痕骂骂咧咧。
阴影里,陈默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手心全是冷汗。他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三角眼逃窜的方向,端起墙角的陶盆,如同融入晨雾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窄巷深处。
这一砖头,砸不碎林茂才的贪婪,也砸不垮和顺茶行的根基。但它精准地砸在了对方试探的爪子上,砸出了一片暂时的混乱,也砸出了一个警告。
回到破庙。陈默没有片刻停歇。他拿出昨日购买的一小袋粗糙面粉和一小块黄姜。苏老的茶末和蔗糖是战略储备,不能轻动。他需要的是基础原料的替代方案和工艺的初步验证。
他用破陶片刮下姜皮,挤出辛辣的姜汁。将面粉加水揉成团,反复捶打——这是模拟木薯淀粉的韧性。他将面团揪成小块,丢入盛着清水和几滴姜汁的破锅里煮。同时,他拿出仅剩的一点劣质茶沫和一小罐便宜的羊奶。
他要试验去膻,也要测试最廉价原料组合下的底线口感。
破庙里再次弥漫起羊膻、茶涩、姜辣混合的怪异气味。陈默如同最严谨的化学家,记录着面团煮制的时间、姜汁的用量、茶奶的比例。每一次微小的调整,他都亲自品尝,忍受着那难以言喻的味道冲击,在喉间火烧火燎的痛楚中,分辨着极其细微的变化。
失败。还是失败。姜汁压下了部分膻味,却带来了难以忽视的辛辣。面疙瘩毫无弹性,一煮就烂。劣质茶沫的苦涩挥之不去。
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抹了把脸,看着锅里一塌糊涂的混合物,眼神却没有任何气馁。他拿起烧火棍,在神像脚下相对平整的泥地上,再次划下新的记录:
【试验记录 - 戊辰日晨】
去膻试验 (羊奶):
姜汁:有效,但引入辛辣。最佳比例?或需配合其他(杏仁?茉莉?)。
结论: 非优选。需寻牛乳稳定来源,或彻底解决羊膻。
廉价珍珠替代品 (面粉):
韧性不足,煮易烂。捶打次数增加效果有限。
结论:失败。核心仍需木薯。需提升木薯处理工艺(蒸煮时间、捶打力度、淀粉析出?)。
底线口感:
劣茶+羊奶+糖:勉强可入口,独特风味或吸引特定人群(重口味、体力劳动者?)。
结论:可作为最低成本产品线备选,主打廉价饱腹。非主流方向。
他丢开烧火棍,目光投向破庙外。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朝阳下清晰起来。他需要木薯,大量的、品质更好的木薯。他需要去张庄,寻找牛乳。他需要钱,更多的钱,来支撑原料升级和工具购置。他需要……在东城找到一个立足之地,一个能在广源商行与和顺茶行夹缝中暂时栖身的角落。
陈默端起那盆象征着起点与希望的木薯珍珠,迎着初升的朝阳,再次走出了破庙。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喉咙里依旧无法发出声音,但那双眼睛,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锐利地刺破晨雾,搜寻着一切可利用的资源与机会。暗流汹涌,但他掌心捧着的这点微光,己足够照亮脚下泥泞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