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检司班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油脂,沉重得让人窒息。油灯昏黄的光线在苏文山怒发冲冠的身影上跳跃,将他脸上的每一条因愤怒而绷紧的皱纹都映照得格外深刻。那根黄杨木拐杖顿地的余音似乎还在梁间萦绕,带着雷霆万钧的余威。
赵黑塔僵立在破桌子后面,黑脸膛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也湿透了,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平日里看着清癯平和,此刻爆发出的气势却如同沉睡的火山喷发,压得他喘不过气。苏文山的分量,远非他一个小小班头能承受。那句“去府衙、去按察使司”的威胁,更是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
“苏……苏老息怒……”赵黑塔嗓子发干,声音艰涩,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卑职……卑职也是职责所在,接到举报不得不查……这其中,定是……定是有些误会……”
“误会?”苏老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赵黑塔的脸,“举报者是谁?证据何在?你巡检司办案,难道仅凭几句空口白牙的构陷,就敢锁拿良民、砸人摊铺、抄人家当?连老夫亲口品鉴、当众验证过的东西,在你赵班头眼里都成了‘毒物’?这误会,未免也太巧了些!”
句句诛心,字字如锤。赵黑塔哑口无言,额角的汗珠流得更急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柱子上的陈默,那个始作俑者,此刻竟依旧闭着双眼,仿佛周遭的雷霆风暴与他无关,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沉默与倔强。这份沉默,在此刻,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
“松绑!”苏老不再看赵黑塔,拐杖指向陈默,语气不容置疑,“立刻!给这后生松绑!老夫就在这里看着!若他少了一根头发,今日之事,绝不善了!”
几个皂隶面面相觑,看向赵黑塔。赵黑塔脸色变幻,内心天人交战。放人?林茂才那边无法交代,到手的“好处”也得吐出去,自己这脸面更是丢尽了!不放?苏文山这尊大神杵在这里,看他这架势,是真敢把事情捅破天的!林茂才能保自己吗?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最终,对更大权势的恐惧压倒了林茂才的威逼利诱。赵黑塔颓然挥了挥手,声音干涩:“……松绑。”
麻绳被解开。陈默活动了一下被勒得发麻的手腕,缓缓睁开眼。他先是对着苏老的方向,深深一揖,无声地表达感激。然后,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赵黑塔和那几个皂隶,没有任何怨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了然。这份了然,让赵黑塔心头又是一寒。
“苏老……”赵黑塔试图挽回一点颜面,“人……卑职可以放。但这案子……毕竟有人举报,流程还是要走。这些东西……”他指了指被抄没堆在角落的破烂家当和那本被视为“妖书”的笔记本,“还有这哑巴,暂时……恐怕还不能离开巡检司,需要……需要查证清楚,给上头一个交代……”他这话说得磕磕巴巴,底气全无,只想拖延时间,等林茂才想办法。
苏老眉头紧锁,正要发作,陈默却上前一步,对着苏老微微摇头。他的眼神很平静,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堆“赃物”,最后指了指地面(意指留在巡检司)。意思明确:他接受暂时留下,接受“调查”。
苏老看着陈默平静却坚定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硬闯出去,名不正言不顺,反而落人口实。留下,看似被动,实则是以退为进,将难题和压力,彻底甩给了赵黑塔和林茂才!这哑巴,心思深得很!
“好!”苏老重重一顿拐杖,目光如电射向赵黑塔,“人,老夫看着你放了绑!东西,给老夫原封不动看好!这后生,暂时留在你这‘清正廉明’的巡检司‘协助调查’!但老夫把话撂这儿——”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若他在这里受到一丝一毫的不公对待,若这些‘赃物’有任何闪失,老夫拼着告老之身,也要搅得这临川城天翻地覆!赵班头,你好自为之!”
说完,苏老深深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激赏、忧虑、期许。然后,在仆人搀扶下,转身离去。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班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油灯噼啪作响。赵黑塔看着被松绑后安静站在角落、如同融入阴影般的陈默,再看看那堆散发着奶茶甜香和泥土味的破烂“赃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哪里是抓了个哑巴,分明是请回了一尊烫手的祖宗!他烦躁地挥手:“把他……带到后面空房看管!东西都堆到库房!没老子命令,谁也不准动!”他需要时间,需要等林茂才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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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顺茶行后堂,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林茂才听着疤爷添油加醋的汇报,脸色铁青,手中的茶盏又一次粉身碎骨。
“苏文山!老匹夫!欺人太甚!”林茂才的咆哮带着破音,“竟敢闯巡检司?他以为他是谁?致仕的御厨就能无法无天了吗?!”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疯狂和怨毒,“赵黑塔这个废物!被个老棺材瓤子几句话就吓破了胆!”
“掌柜的,那哑巴现在被看管着,东西也扣下了,但苏文山放了狠话……”疤爷小心翼翼道。
“狠话?呸!”林茂才啐了一口,“一个退了休的老东西,无职无权,也就剩点虚名!他能翻起多大浪?赵黑塔怕他,老子可不怕!”他眼中凶光毕露,一个更阴毒的计划瞬间成型,“他不是要保那哑巴吗?老子就让他自顾不暇!”
他猛地盯住疤爷:“去!找‘黑皮’他们!让他们立刻去东市口,煽动那些靠力气吃饭的苦哈哈!告诉他们,广源商行为了包庇一个卖毒水的哑巴,要断他们的生路!广源仓库旁边的污水沟堵了,就是那哑巴的脏水摊子害的!官府不管,巡检司包庇!让他们去广源仓库门口闹!闹得越大越好!最好砸点东西!把郑家的管事打一顿!”
疤爷眼睛一亮:“掌柜的高明!郑家那小子不是想当好人吗?让他后院起火!看他还有没有心思管那哑巴的死活!”
“还有!”林茂才脸上露出毒蛇般的狞笑,“让‘烂泥张’继续散消息,就说那哑巴在班房里畏罪自尽了!死无对证!看他苏文山还怎么保一个死人!看郑家还怎么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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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检司后院一间空置的杂物房,成了陈默临时的囚笼。房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没有床铺,只有一堆干草。门外有皂隶看守。
陈默抱膝坐在干草堆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的疲惫和喉咙的灼痛阵阵袭来,但他大脑却异常清醒,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赵黑塔的色厉内荏,苏老的雷霆之怒,林茂才必然的反扑……所有信息在他脑海中交汇、分析、推演。
他需要破局。硬闯不行,坐以待毙更不行。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林茂才能动用的肮脏手段就越多。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打破僵局,甚至反戈一击的契机。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空空的手腕上——那是被麻绳勒出的淤痕。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骤然闪现。
他没有试图逃跑,也没有任何激烈的举动。他只是缓缓躺倒在干草堆上,蜷缩起身体,仿佛不堪忍受疲惫和寒冷。呼吸变得微弱而绵长,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他闭上眼睛,调动起前世熬夜猝死前那种濒临极限的生理感受——心跳微弱而不规律,西肢冰凉,意识仿佛要沉入无边的黑暗。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伪装,赌的是看守的疏忽和对“哑巴废人”的轻视,更赌的是苏老和……可能正在行动的郑少钧的反应速度!
时间一点点流逝。看守的皂隶起初还警惕地透过门缝张望,见陈默一首蜷缩不动,以为他睡着了,便放松了警惕,靠在门外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送饭的皂隶来了。一碗冰冷的、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稀粥被粗鲁地放在门口。
“喂!哑巴!吃饭了!”
里面毫无动静。
皂隶不耐烦地踢了踢门板:“死了吗?起来吃饭!”
依旧死寂。
皂隶疑惑地推开门,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草堆上蜷缩的人影一动不动。他走近几步,用脚踢了踢陈默的小腿:“起来!”
陈默毫无反应,身体冰冷僵硬。
皂隶心头一紧,蹲下身,伸手探向陈默的鼻息——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再摸额头,一片冰凉!
“不好了!头儿!出事了!”皂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出去报信,“那哑巴……那哑巴好像没气了!”
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小小的巡检司!
赵黑塔正在焦头烂额地想着如何应付苏文山和林茂才两边,听到这噩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那哑巴要是真死在他的班房里,还是在他刚被苏文山警告之后……这篓子就捅破天了!苏文山绝对会活撕了他!林茂才也绝不会保他,只会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快!快去请大夫!不!快去禀报苏老!快啊!”赵黑塔的吼声带着绝望的嘶哑,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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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一时间,广源商行内。
郑少钧听着管事关于东市口苦力被煽动、聚集在广源仓库门口闹事,以及巡检司传出“哑巴畏罪自尽”谣言的消息,俊朗的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棋逢对手般的笑意。
“林茂才……狗急跳墙了?煽动苦力给我添堵,还散布死讯想搅浑水?”他轻轻摇着折扇,丹凤眼中寒光闪烁,“好,很好。这‘锦’上,看来非得添点‘血’才能显出花了。”
他霍然起身,折扇“啪”地合拢,声音斩钉截铁:“备车!带上商行最好的坐堂大夫!去巡检司!另外,派人持我的名帖,立刻去县衙,请王县令移步巡检司!就说……我郑少钧,要请他看一场关乎临川商誉与法纪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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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漱石斋。
苏老正对着桌上那本被赵黑塔视为“妖书”、实则记录着陈默无数心血和现代思维的笔记本,眉头紧锁,试图破解那些奇特的符号。仆人跌跌撞撞冲进来,带着哭腔:“老爷!不好了!巡检司……巡检司传来消息,说陈默小哥他……他快不行了!”
“什么?!”苏老猛地站起,须发戟张,手中的放大镜“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杀意,瞬间淹没了这位老人。
“备轿!不!备马!”苏老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他一把抓起那本笔记本,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去巡检司!老夫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朗朗乾坤之下,谋害我大胤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