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书房里,缕缕沉香从紫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起,与窗外漏进的阳光交织成淡金色的雾霭。
远处传来的古琴声舒缓悠长,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雕花梁柱之间。
沈千月被海棠猝不及防地推进门内,还未及转身,就听见身后"咔嗒"的落锁声。
海棠的声音隔着雕花门板传来:“沈娘子,郡主吩咐了,今日您就在此作画。”
她攥紧袖口的手指微微发颤,却在抬眼的瞬间如遭雷击。
案头那盆怒放的剑兰旁,赫然悬着儒圣沈惜之的《早春图》。熟悉的笔触像一把钝刀,生生剖开她结痂的旧伤。
喉间蓦地涌上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
恍惚间又看见三岁的自己坐在祖母膝头,稚嫩的童声背诵着《上林赋》的华章。
祖母袖中淡淡的沉水香,混着蜜饯的甜味萦绕在鼻尖......可这一切终化作羽金卫刀光下的血雨,记得那日染血的兰草碎叶粘在青砖上,像极了此刻案头剑兰的纹路。
“呃......”她突然抱住剧痛的头颅,指节深深掐入发间。
猩红的视野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矿物颜料在白玉调色盘中折射出刺目的光。
素白的衣袖扫过砚台,溅起的朱砂如血珠般滚落。
她浑然不觉自己己成了画中之人,青丝散乱,衣袂染彩,笔下锋芒却愈发凌厉。
连身后月白锦袍的男子何时驻足都未曾察觉,那人玉冠下的目光灼灼,倒映着她近乎癫狂的创作姿态。
琴声早己停歇,唯有风卷西帘的簌簌轻响。
首到一幅泼墨写意的《残春图》在洁白的绢布上晕染开来,她才如梦初醒般停下。
抬眼,对上那月白锦袍男子探究的目光,她身子一僵,下意识往后退。
男子却缓步上前,修长的手指落在画卷上,“好一幅《残春图》,笔锋狂放,意境悲凉,娘子大才。”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千月握紧双拳,警惕道:“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双手反剪在身后,左右踱步:“我是虞萧啊,这是我的书房。倒是娘子,贸然闯入,所为何事?”
虞萧暗笑,他觉得逗一逗这样惊慌失措的沈千月实在有趣极了。冰肌玉骨的小阿月,真的让人好想咬上一口呢。
沈千月咬唇,看着被自己画毁了的屏风。
明明说好是画《雪晴图》的,可她偏偏画了和祖母意境相近的《残春图》。
怅然若失地想:大概是要赔钱了。
她深吸一口气,“郡主让我在此作画。”
虞萧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忽而凝住,眸色渐深。
他定定望着沈千月,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捧起她瓷白的脸庞,指尖传来温软的触感。
“那便继续画吧,画到倦了为止。”他声音低哑,带着几分克制,“我让人备好热水和饭菜,等你。”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着她的脸颊,少年身上清冽的松木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沈千月只觉耳根发烫,慌乱间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
虞萧凝视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胸腔里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她羽睫轻颤的模样太过惹人怜爱,他终于按捺不住,倾身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落下一个轻若蝶翼的吻。
就当是讨要这些年相思的一点利息罢。他在心底轻笑,谁让她总是一副乖顺,任人采撷的模样,叫他如何把持得住。
沈千月蓦地睁大杏眼,广袖掩住被沾染的唇瓣,连退数步抵在画案边沿。
“公子还请自重。”她声音微颤,纤指将袖口攥出深深褶皱。
虞萧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懒洋洋倒进身后藤椅。
书卷半掩着上扬的唇角,却遮不住嗓音里跳跃的欢愉:
“咳...你再不落笔,可要错过天光了。”书册稍稍移开,露出半弯含笑的桃花眼,“若真画到宵禁时分...”他故意拖长声调,“怕是要在我这儿留宿了。”
沈千月指尖一颤,狼毫笔“啪”地坠入青瓷笔洗。
墨色在清水中翻涌扩散,恰似她眼底骤然回温的眸光。
那些刚刚释放出的旧恨,此刻又随着荡漾的墨痕丝丝缕缕隐藏进身体的每个角落。
沈千月痛苦的漩涡中挣脱,眼底的混沌渐渐散去。
她素手执起狼毫笔,在青瓷笔洗中缓缓搅动,墨色如游丝般在水中晕开。
一抹寒霜般的笑意浮上她的唇角:
“看来,请我作画并非周家本意……虞萧郡主,您说是么?"
她侧首时,晨光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长睫投下的阴影更添阴郁脆弱的美感。
*
许颂言踏进保和堂时,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药香。
柜台上堆着刚碾好的药材,药童们正忙着分装,空气中浮动着当归的苦涩与沉香的清冽。
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月白长衫,腰间系着一只半旧的宝蓝色香囊,衬得整个人清俊疏朗,与从前那个阴郁寡言的许颂言判若两人。
“这位公子,您是看病还是抓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药童迎上来,声音脆生生的。
许颂言摇头,目光越过她,望向内堂:“我找徐小玉。”
药童一怔,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她从未见过小主人有这般姿仪出众的朋友。犹豫片刻,她略带歉意道:“公子来得不巧,小主人今日在试婚服,裁缝正候着呢,您若有事,恐怕得等上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
许颂言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沈家连媒人都还没派,徐小玉倒先张罗起婚服了?
他指节微蜷,袖中的帕子被攥得发皱,面上却仍维持着温和的笑意:“无妨,劳烦你去通传一声,就说——”他顿了顿,嗓音低了几分,“沈千月的姐夫,在对面茶楼等他,要商议婚事。”
药童面露讶异,显然没想到这位俊逸公子竟是沈家的姻亲,连忙点头应下,转身朝内院跑去。
许颂言转身走出保和堂,日光刺眼,他眯了眯眼,唇边浮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如果徐小玉真能对阿月好,他又怎么会阻止呢?
可这心里啊,为何像刀割一般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