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街向来熙攘喧闹,宝斋楼一楼食客如云。
小二手托食盘,脚尖点地般在满堂桌椅间灵巧穿梭。饶是这般忙碌,她仍一眼瞥见了满面春风的徐小玉。
她忙不迭挤过人群,凑到徐小玉耳边低语:“徐郎君,沈娘子家那位吃闲饭的姐夫正在雅座候着呢。只要了壶明前龙井,像是在等人......”
徐小玉闻言眼角眉梢都染上喜色,“无妨,姐夫等的正是我。”
小二望着徐小玉匆匆上楼的背影,摇头轻嗤:“可惜了这副好模样,偏要跟个病秧子。若跟了我......”后半句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雅间门前,徐小玉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襟。透过雕花门缝,他瞧见端坐其中的清雅男子,呼吸不由一滞。
许颂言的容貌远比他想象中更为出众—,若说对方是九天之上的皎皎明月,他不过是山野间恣意生长的杜鹃。
“许姐夫安好。”
徐小玉垂首行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丑夫郎总要见婆公,何况眼前只是姐夫。
许颂言缓缓抬眼。
立在门边的少年恰似一支带露的野玫瑰,红黑相间的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姿,耳后两缕缀着银铃的发辫随动作轻响,平添几分灵动。
“坐。”
清冷的声线里,终究因长辈的身份而掺入一丝温和。
徐小玉轻手轻脚地落座,指尖无意识地着茶杯边缘。
青瓷杯中的茶水早己凉透,浮着一层细碎的茶末。
“庚帖准备好了吗?”许颂言执壶为他斟了新茶,氤氲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准……准备好了,我娘说日子就定在下个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徐小玉声音渐低,“是不是太仓促了……”
雅间外忽然传来碗碟碰撞的脆响,接着是掌柜的呵斥声。
许颂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从袖中取出个靛蓝布包推过去:“这里面有阿月的庚帖,还有我记录下的她平常的一些爱好和习惯的手札。”
徐小玉正要道谢,却见对方又从怀中取出个红木匣子。匣盖开启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凉气。
里头躺着一对色泽通透的白玉镯子,在窗棂透入的日光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
“这太贵重......”
“这本就是沈家的传家之物,今后你嫁给了阿月,她自会对你好的。”许颂言指尖轻叩匣面,“再者,你既唤我一声姐夫......”
楼下突然爆发出哄笑,似是醉妇闹事。
徐小玉趁机低头抿茶,掩饰发烫的耳尖。
他忽然注意到许颂言右手腕内侧有道狰狞疤痕,像白瓷上裂开的釉纹。
“三年前采药时摔的。”许颂言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口,“说正事,彩礼定......”
“不要彩礼,我带着陪嫁嫁过去。”徐小玉脱口而出,又懊恼地咬住下唇。银铃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清脆作响,“月娘对我很好,我不能给她添麻烦。”
许颂言微微颔首,窗外梧桐叶影在他青色衣衫上摇曳。
徐小玉恍惚觉得,这位姐夫像是随时会化作一缕烟消散在光尘里。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想和你一起照顾……”
话音未落,楼梯处传来杂沓脚步声。
“许颂言那贱骨头在哪个厢房?!”
粗粝的女声如炸雷般劈开茶楼喧闹,惊得满堂茶客噤若寒蝉。
许颂言指尖一颤,青瓷茶盖“叮”地磕在杯沿。
这声音他化成灰都认得,正是他那嗜赌如命的长姐许颂鸣。
“砰!”
雕花门扇被踹得撞在墙上,当先进来个白面团似的胖妇人。绸衫领口沾着油渍,腰间蹀躞带却缀满值钱的玉扣。后头跟着对鹑衣百结的老夫妇,老妇枯瘦的手指正死死掐着老头胳膊。
“哟,我们许大公子好雅兴。”
许颂鸣三角眼往徐小玉身上一溜,抓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半壶,抹着嘴冷笑:“有钱请小兄弟喝茶,没钱给爹娘治病?”
茶水顺着桌沿滴在许颂言青色袍角,晕开一片污渍。
他盯着那片水痕,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因为不想被卖掉,被长姐揪着后颈将头按进水槽里。
“上个月你们从我这里骗走得一百两都完了?”他声音轻得像雪落,“普通人家一年到头才只需要二十两,你们知不知道阿月没钱买药,差点病死。”
徐小玉突然发现许颂言在发抖。不是惧怕的颤抖,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连带着案上茶盏都跟着轻颤。
他想起月娘说过,许家姐夫十二岁就被卖进了沈家,他的母父对他很不好。
“放你娘的屁!”许颂鸣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碟乱跳,“要不是娘爹把你许给沈家,你能有今天?”她突然伸手去扯许颂言衣领,“再给一百两,否则,老娘就去找沈千月要。”
许颂言眼前闪过沈千月孤身玉立的身影,她画画的手以后还会给徐小玉描眉……
一想到这些,他喉间瞬间涌上铁锈味。
凭什么?凭什么徐小玉能拥有他渴望的一切? 他连最后这点体面都要……
“姐夫别怕。”
少年突然挡在他身前,红黑劲装像道屏障。
许颂言怔怔望着徐小玉脑后晃动的银铃,那铃声清越,竟盖过了他心中翻涌的恶念。
许颂鸣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挥,徐小玉单薄的身子像片落叶似地被掀到一旁。
她横眉倒竖,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你算哪根葱?有本事掏银子啊,老娘立马走人!”缺了一颗牙的嘴里喷出浓重的臭气。
徐小玉踉跄着倒退两步,后腰撞上窗棂发出“砰”的闷响。
她反而张开双臂将许颂言整个儿笼在身后,两人紧贴着褪色的蓝花窗纱,窗外的老槐树影在他们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堂堂七尺女儿,”徐小玉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发颤却不肯退让,“欺辱自家兄弟算什么本事?”她盯着对方腰间叮当作响的宝石串,“这满身的玛瑙璎珞,哪里像是揭不开锅的?”
“哈!”许颂鸣突然怪笑一声,猛地扯下镶宝石腰带砸在八仙桌上。松开的衣襟里露出皱巴巴的褐色中衣,那些所谓宝石在桌子上蹦跳着,竟发出陶片相击的脆响。
“五十文钱买的破烂货,倒把你们唬住了!”她粗短的手指戳向徐小玉鼻尖,转头又去拽许颂言的衣袖,“识相的就痛快拿钱!没见我这身行头?赶着去给你寻姐夫呢!”
角落里始终佝偻着的老妇夫突然活泛起来。老妇人搓着枯树皮似的手掌:“言哥儿,你姐姐都二十有六了...”老头儿紧接着帮腔:“血浓于水啊!”
“血浓于水?”许颂言突然笑出声来,指甲深深掐进窗台裂缝里。
徐小玉感觉到身后人剧烈颤抖着,像张绷到极处的弓。
“你们别太过分,要是月娘知道你们欺负姐夫,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说啥?沈千月那个病秧子?不放过我们!”许颂言咧着嘴,像是听了笑话似的,叉着胖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