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
夜，沉得像是泼翻的浓墨，死死捂住了阳城。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湿冷的、属于江河的腥气，刀子似的刮过沈千月的腕骨。
她坐在堂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桌旁，借着桌上唯一一盏豆大的油灯，指尖捏着一支细若牛毛的笔，在一方粗糙的劣质绢帛上细细描摹。
画的不是寻常花鸟，而是交缠的肢体，姿态露骨。
灯芯“啪”地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昏黄的光猛地一跳，映亮她苍白得过分的脸，也映出她唇边未来得及擦拭的一抹暗红。
喉头一阵熟悉的甜腥翻涌，她猛地侧过头，用袖子死死捂住嘴，压抑的闷咳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单薄的肩胛骨在旧衣下剧烈地起伏，像濒死的蝶翼。
好不容易压下去，她喘息着，眼神下意识瞟向窗外的那个欣长挺拔的背影。
院子外粗鄙的话语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砸过来。
沈千月猛地站起，眼前一阵发黑，眩晕袭来，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陷进肉里。
桌上的裁纸刀，刀刃磨得雪亮，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冻住了血液，也压下了喉头的腥甜。
她握紧了刀，指节绷得像要裂开，骨节嶙峋地突起。
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有一双深潭似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不速之客，那眼神，沉得可怕，像冰封千年的寒渊，底下却涌动着能将人彻底吞噬的暗流。
***
“啊——！”王大龙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只鼓胀的钱袋脱手飞出。
许颂言看也不看那飞出的钱袋，仿佛那只是令人作呕的垃圾。
他的右手，早己在王大龙惨嚎的同时，紧握成拳，带着前世乱葬岗野狗啃噬他骨头时积攒下的所有怨毒和今生喷薄的杀意，狠狠砸向王大龙那张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脸！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王大龙整个肥胖的身躯像一只被巨锤砸中的破麻袋，双脚离地，猛地向后倒飞出去！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呼，只有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
鲜血混合着几颗断裂的牙齿，在她倒飞的轨迹上喷溅出一道猩红的弧线，在惨淡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刺目。
王大龙蜷缩着，如同一条濒死的蛆虫，双手徒劳地捂住塌陷下去、鲜血狂涌的口鼻，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许颂言站在门槛内，微微垂着头。月光吝啬地洒落，勾勒出他半边隐在浓重阴影里的侧脸。
他缓缓收回沾着血迹的拳头，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微微泛白，几滴温热的、属于管家的血珠正沿着他绷紧的指节，缓缓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砸出几朵微小的、暗红色的花。
他抬起眼。
那眼神，不再是片刻前面对柳莺时的暴怒，而是一种沉到了深渊最底层的、死寂的冰冷。
死过一次的人，是不怕死的。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他就什么都不害怕。
目光扫过那两个筛糠般抖起来的随从，如同在看两具会喘气的尸体。
“抬走。”
两个字，从他染血的齿缝间挤出来，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砸在死寂的夜里，比深冬的寒风更刺骨，“回去告诉你主子——”
他顿了顿，向前踏出一步，踩在门槛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抽搐的王大龙和两个抖如落叶的随从。
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瘆人，如同两点来自九幽地狱的鬼火。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森然，“再敢把脏手伸过来……”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摊刺目的血迹和王大龙不成形的脸，意思不言而喻。
两个随从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有半分迟疑？
手忙脚乱地扑过去，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像拖一条死狗般，胡乱拽起地上还在微弱抽搐的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浓稠的黑暗里，连掉在地上的那个鼓胀的钱袋都顾不上去捡。
脚步声仓皇远去，迅速被无边的夜色吞没，只留下小院门口一摊黏腻暗红的血迹，在惨淡的月光下无声地控诉着方才的暴烈。
夜风卷过，吹得那盏挂在檐下的破旧灯笼吱呀作响，光影在许颂言染血的拳头上明灭不定，像跳动的鬼火。
他依旧站在门槛上，像一尊刚从血池地狱爬出来的、余怒未消的石像。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拉风箱，喷吐着灼热的白气。
方才那倾尽全力的、带着毁灭意志的一拳，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暂时释放了那积压在胸膛里的怨毒。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小小的院落。
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跃着。
沈千月握着裁纸刀的手，僵在半空。
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那明明是娇花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堵沉默的山岳，隔绝了所有的污秽和危险。
冰冷的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许颂言的、带着淡淡沉香木的气息，悄然取代了那令人作呕的酒臭。
许颂言缓缓转过身。
月光的清辉光落在他脸上。沈千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不是她熟悉的、万年不变的冷漠和疏离。
那双总是低垂着、仿佛永远笼罩在冰雾之后的眸子，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鬼火。
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惊涛骇浪般的震动，刻骨的痛楚，还有一种……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沉淀了无尽血色的……审视？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像是要穿透她单薄的衣衫，看进她的骨血深处。
沈千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一空，差点摔倒。
裁纸刀冰冷的触感再次提醒着她，但此刻，那点金属的寒意，竟比不上眼前人目光带来的万分之一。
许颂言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紧握着裁纸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苍白的手背上，还沾着一点她自己咳出的暗红血渍。
他缓缓抬起手。
沈千月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刀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指节惨白，几乎要刺破皮肤。
他要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