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
温暖如春,杏黄色的宫帷在柔和的烛火下泛着光泽。长孙皇后正倚在靠枕上,手中拈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含笑看着坐在对面、正皱眉盯着棋盘的明达。李明达小嘴微嘟,纤细的手指正犹豫不决地捏着一枚墨玉子,在纵横经纬间寻找着生路。
殿门外传来沉稳又急促的脚步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重量,瞬间打破了暖阁的宁静。李明达好奇地抬头,下一秒己惊喜地放下棋子,像只小雀般飞扑过去:
“父皇!”
李世民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步履比平日快了许多,裹挟着一股殿外的微凉夜风和……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混合着巨大震动与深沉情感的滚烫气息。那张素日威仪沉稳的面上,此刻眼眸亮得惊人,深处却又翻滚着一种近乎濡湿的深重,紧抿的唇角在见到妻女时,微微颤抖了一下,竟勾起一个与威仪无关、饱含复杂情绪的弧度。
“二郎?”长孙皇后放下棋子,温婉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讶异。他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东西……炽热、感怀,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痛?她轻轻将赖在父皇怀里的女儿揽到身边,“兕子,先去看看小厨房的点心好了没?”
李明达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凝重和……激动?她眨着大眼睛,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后,乖乖点头:“好,兕子去等酥山!”说着迈着小步子跑开了。
暖阁里只剩下帝后二人,沉水香静静弥漫。李世民没有马上开口,他走上前,停在凤榻边,伸出手,掌心还带着微微的凉意,轻轻握住了妻子放在小几上的、温软的手。那修长有力的手指,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长孙皇后的心头猛地一跳,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夫君紧握的手背。
“观音婢……”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得如同穿过岁月的风箱,带着压抑的、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找到…找到了……”
他没有说找到什么,但长孙皇后看着他眼底那片翻涌如潮的海,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一个尘封己久、刻骨铭心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莫不是……那……”
李世民用力地点了点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将那带着血的回忆和迟来的讯息挤出胸膛:“是!是他们!断崖救孤……赠药救你……的那对神仙侠侣!秦枪王——秦震!柳千叶——柳苗!” 每一个名字都被他咬得极重,仿佛要重新镌刻进灵魂里。
“今日,李君羡所奏东坊少年秦昊……”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对着其幼弟亲口所说:父名秦震!母名柳苗!江湖尊号——秦枪王,柳千叶!”
“嗡——”
长孙皇后只觉得脑海中那根名为“记忆”的弦被狠狠拨动!眼前瞬间闪过当年绝境——深山别院,疫病缠身,太医束手,呼吸如同拉破的风箱,每一次都带着血腥气逼近喉咙!彼时秦王尚在前线,生死不知,天地孤绝!绝望之际,是那女子(柳苗?)如清泉般温润坚定的眼神,那男子(秦震?)一言不发递来的、带着奇异草香的一丸小小药石……没有姓名,没有索取,像掠过寒潭的鸿雁,羽翼轻扬,解人死劫!
泪水倏然决堤!晶莹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温婉却异常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紧紧反握住李世民颤抖的手,仿佛要从那厚实的掌心中汲取力量与证实,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丝沙哑:
“当真是……他们?他们的孩子……就叫……秦昊?是那个……当街诵诗、赠我雉羹、护驾杀贼的赤子少年郎?”
每一个场景都如同投入沸水的雪片,瞬间融化、激荡、翻涌成形!卖炭翁的凄楚!悯农的惊雷!酒楼血战中护住幼弟和“官爷”的那份决绝狠辣!还有那捧来雪中暖腹、带着山野气息的雉肉羹……所有的画面,此刻都被“恩人之子”这西个沉甸甸、滚烫烫的大字重新串联、点燃!
“是他!就是那孩子!”李世民的声音因激动和心疼而破碎,“竟不知……他竟流落长安街头……饿得……差点就……”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变成了更深沉的痛楚。他用力握紧妻子的手,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灼灼生光,泪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取代,“观音婢!他们是侠肝义胆!义薄云天!他们的孩子……岂能再受半分委屈!待找回他父母!朕必要……倾天下之力酬谢!也要让这孩子在长安……堂堂正正做人!光耀他秦家门楣!”
泪痕未干的长孙皇后,将脸颊轻轻贴在夫君紧握的手背上,温热的泪水氤氲开来。她的目光穿过泪光,似乎望向那东坊小院的方向,充满无尽的悲悯与疼惜,还有油然而生的感激与守护的决心。
“恩人之后……何其有幸!这江山万民……都欠他们的……夫君,定要好生看顾这孩子……” 无声的泪混着帝后心中那复杂难言、沉重如山的感激与愧疚,滴落在暖阁铺着金砖的地面上。
长安东坊·秦家小院
月色清冷,小院里却点着一盏昏黄温暖的灯笼。白日里刨木头弥漫的松脂气息还未散尽,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带着甜意的馨香。
灶棚里,一口新架起的小陶锅在灶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锅盖边缘不断涌出大团大团白色的蒸汽,弥漫开浓浓的豆香和一丝……甜甜的蜜味?
秦昊换了身干净些的葛布短衣,同样精赤着两条结实的手臂,正挥汗如雨!他不是在挥拳,而是在卖力地……捣!
他双腿稳稳扎着马步,腰背和肩臂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沉重的动作完美发力。一个比人腰还粗的巨大石臼被他搬到院中,臼里盛满了煮得滚烫糜烂、青绿色褪去、变成深黄、泛着油光的绿豆沙!旁边一个小泥炉上,正熬着一小罐粘稠得能拉丝的、深琥珀色的饴糖(唐朝的原始麦芽糖)。
他双手紧握着一根沉重的石杵,如同古老的力士抡动石锤,“砰!——砰!——砰!——”沉重而有节奏地砸在臼中滚烫的豆沙泥里!每一次砸落,都让臼中的豆沙翻腾起粘稠的浪花,变得更加细腻。热腾腾的甜香混合着他的汗味儿,弥漫了整个小院。
“嘿咻!嘿咻!路见不平一声吼啊!”秦昊砸一下石臼,吼一嗓子那早己离谱万里的调门。
“嘿——嚯!该出手时就出手啊!”他又是一记狠砸!汗水顺着强健的背脊线条哗哗流下。
在旁边一张刚刚架起来、刨得溜光水滑的简易长条木案上。小秦岳也忙得不亦乐乎!
他套着一件秦昊的旧麻衣改小后的“工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细瘦却格外认真的小胳膊。他面前放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碗和木盆。
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木勺舀起哥哥煮好晾在一边、更粘稠些的绿豆茸,仔细地铺在一个大陶碗的碗底,铺成薄薄一层。然后睁着大眼睛,学着哥哥的样子,两只小手抓住一个小了一圈的木臼(秦昊临时用粗树干给他削凿的迷你版),使出吃奶的劲儿,对着臼里少量绿豆茸,“嘿咻!嘿咻!”地模仿哥哥的节奏用力捶捣!小脸因为使劲憋得通红,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小嘴巴还跟着哥哥的荒腔走板努力哼哼:“……风风……火火……闯!九!州!吼——嘿!”
那软糯含糊的童音,努力追着哥哥豪迈粗犷(且跑调)的号子,夹杂着沉重的杵臼碰撞声、豆沙沸腾的咕嘟声,充满了笨拙的努力和毫无保留的亲密。
“嘿!小子!捣匀实点!一会儿咱吃细的!”秦昊回头看一眼,脸上满是汗水和被柴火熏出的两道黑痕,咧着嘴,笑得像个大孩子。
秦岳受到鼓舞,更加卖力,小臼咚咚响。
终于,大臼里的绿豆沙被彻底捣成了绵密得看不见一粒皮屑的、油润细腻的深黄色豆沙泥。秦昊将滚烫的饴糖汁小心地倒入大臼,用一把干净的木刀飞快地搅拌均匀。深黄色的豆沙裹上粘稠的糖浆,在月光和灯火下泛着的光泽。
秦昊放下杵,抹了把汗如雨下的脸,走到案前。他伸出粗壮的手指,从秦岳面前装煮好豆茸的小盆里,挖出一小撮还温热、保留了些颗粒口感的绿豆茸,又小心翼翼地用木勺从大臼里舀起一勺滚烫细滑、油光水亮的深黄甜豆沙,盖在那小撮绿豆茸上。
“成了!尝尝!”他将这“双层绿豆沙冰碗(伪)”递到己经累得小脸冒汗、却眼巴巴盯着那香甜物事的秦岳面前。碗中还插着一小节用来舀吃的竹片削成的扁勺。
清冷的月光洒落,秦岳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裹着糖沙的豆茸混合物,鼓起腮帮子吹了吹气,小心翼翼送入口中。
“唔——!”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滚烫微烫的甜蜜细腻顺着喉咙滑下,混着绿豆茸特有的沙沙口感和浓浓豆香!
“好……好甜!好香!”秦岳含糊不清地欢呼,小小的脸蛋上被巨大的幸福和满足撑得满满的!用力点头,含糊不清地大声赞美:“哥!好……好吃!”
秦昊哈哈大笑,笑得胸腔震动,那爽朗开怀的笑声在小院里回荡,冲淡了白日里的沉痛泪痕,也盖过了远处深宫里的心绪万千。他伸出大手,使劲揉乱了弟弟汗津津的柔软头发。
“甜就好!管够!”他又给自己也弄了满满一大碗,席地而坐,靠在新做的木床架腿上,看着弟弟满足到眯起眼睛的可爱模样,又咬了一口烫呼呼甜滋滋的豆沙,望着皎洁的明月,忽然低声哼唱起来,调子依旧跑得没边,却带着暖融融的、能融化铁石的烟火气:
“……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嘿!嘿哟嘿!”
松脂的清香,豆沙的甜暖,哥哥哼唱的荒腔,弟弟满足的吧唧小嘴,还有那盏在小院中摇晃出温暖昏黄光圈的灯笼……在这一刻,将这个曾经冰冷陌生的小小院落,紧紧包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其乐融融的小小世界,一个名为“家”的温暖江湖。
窗扉上新糊的高丽纸,被屋内油灯透出的暖意染上一层柔和的橘红色光影,微微映在门外夜色中,安静地守望着门里门外的——两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