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咳咳!咳咳咳咳……”
李世民猛地咳出一口带着铁锈甜腥的血沫子!那血点子飞溅在秦昊的粗布袖口上,晕开几朵触目惊心的黑梅。高大威猛的帝王,此刻面如金纸,唇无血色,扶着秦昊臂膀的手剧烈颤抖,仿佛那身躯里支撑天地的钢筋铁骨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道,只剩下崩塌的沉重。龙目深处,是惊涛骇浪过后的极度虚弱和茫然无措,巨大的冲击让他耳畔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住。
秦昊被他猝然虚脱的沉重身躯带得一个踉跄!一股冰冷的警兆和自责瞬间攫住了他!糟!玩脱了!光顾着痛快嘴,把这位爷给怼得吐了血!这要是真在他家这破院子里背过气去……
“哎哎哎!我草!”秦昊吓得脸都白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慌忙收住脚步,两条胳膊青筋贲起,死死稳住李世民下滑的身形,声音都劈了叉:
“官爷!官爷您这是怎么了?!哎呦喂!都是小子这张破嘴!该打!该打!”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撑住李世民沉甸甸的身体往旁边的木墩上扶,一边啪啪在自己嘴上狠狠拍了两下,脸上那副“愤青”模样早己被惊惶失措取代,“您可别吓唬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刚才全是放屁!一个屁都别往心里去!听见没?!”
他强行把的李世民按到木墩上坐稳,连声朝灶棚那边喊,声音因为慌乱而发尖:
“岳儿!快!水!温的井水!赶紧的!”一边喊,一边自己也手抖着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拍着李世民的后心,那动作粗笨又急迫,完全没了刚才那“高举火炬”的锐气,像个惹祸的熊孩子,“官爷您顺顺气!缓缓!缓缓!这气儿啊得往下顺!不能顶在心口窝!来来!跟着小子喘气!呼——吸——呼——吸——就这样!慢点!”
李世民瘫坐在木墩上,后背佝偻着,粗重紊乱的喘息如同破风箱拉扯。胸膛里那股翻江倒海的绞痛和窒息感尚未平复,满耳依旧是秦昊方才那字字带血的话语在反复冲撞——告示如天书!冻骨盈城!工匠之道!朱门冻骨!
“放……屁?”李世民猛地抬起头!他喘着粗气,喉头血腥气未散,但那双虚弱的龙目里,被秦昊这一通插科打诨的怂样硬生生逼出了一丝怒气和不甘!那丝不甘如同垂死挣扎的火苗,在帝王灰败的眼底摇曳!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像沙子在磨砺:
“咳咳……你这放屁……放的是诛心炮!震天雷!”他用力摆开秦昊拍打他后背的手,身体因为虚弱只能靠在冰冷的木墩边上,但那双眼睛却死死钉在秦昊那张写满“我真错了”的脸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被彻底刺穿后的激烈:
“你……你说告示天书!说……圣人之言落不到……咳咳……百姓饭碗!说朱门……冻骨!句句……句句!哪一句不是在朕……咳咳咳……在那千千万万读书人头上砸铁锤?!你这是放屁?!你这是……掀了孔孟的牌位!要烧了圣贤的书!”
他越说越激动,脖颈上青筋都爆凸出来,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要榨干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来维护那个被少年用废铁片敲得摇摇欲坠的信仰基石!
秦昊缩了缩脖子,心里疯狂吐槽:还孔孟牌位!这官爷也太认真了吧!赶紧找补!
“哎哟喂我的官爷!您别激动!别激动!”他像哄小孩一样,声音都掐软了几分,“小子就是个乡野粗鄙人!大字不识几个!说话不过脑子!口无遮拦!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啊!您看您……您气成这样,小子我这心里啊……哇凉哇凉的!”
就在这时,秦岳端着一陶碗温热的井水,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了过来。小家伙刚被惊醒,大眼睛里还带着睡意,但看到那威严的“官爷爷”面如金纸首喘粗气的样子,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怯生生地捧着水碗递到李世民面前,奶声奶气里带着哭腔:“官……官爷爷……喝水……别气……”
小孩子那纯粹担忧的眼神和软糯的声音,像一股温润的清泉,骤然浇在李世民那颗被剧烈争执燎烧得滚烫冒烟的心口上。
李世民剧烈起伏的胸膛猛地滞了一下。他费力地垂下眼睑,看着眼前这碗清澈的水,水面因为秦岳小手不稳而轻轻晃动着波纹,倒映着自己失魂落魄、嘴角甚至沾着点猩红水渍的狼狈影子。再看看那双捧着碗的、属于小乞丐秦岳的、刚刚沾着洗豆子水的小手……干净、真诚、充满了最朴素的生命力。
那碗水,清澈见底。
不含仁义,不讲礼法。
却带着最原始、最迫切的善意——只愿他别气坏了身子。
一口浓浊的、带着血腥气的叹息,从李世民喉咙深处缓缓吐出。他接过那碗温热的井水,入手不凉不烫,温润宜人。他凑到嘴边,就着碗沿,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如同饮着琼浆。
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像最柔韧的柳枝拂过焦土,奇异地熨帖了他翻江倒海的脏腑,也稍微抚平了大脑中那片被重锤砸出的惊涛骇浪。那股如同困兽咆哮的不甘和防御性的激动,被这碗水无声地浇熄了大半。
“……告示……”李世民放下碗,手指无意识地着粗陶碗边缘那并不规整的坑洼,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激烈的戾气,多了些沉重的疲惫和真实的迷茫。
他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向蹲在他面前、眼巴巴看着他的秦昊。
“就算是……是天书……又如何?”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秦昊,更像是问这笼罩大唐的无形苍穹,“难道……我大唐……就容不下那些目不识丁、却在土里刨食活命的……人了?”
他说出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又微微晃了一下。
秦昊一看他终于肯降调门接茬了,赶紧顺杆爬,屁股往前挪了挪,语气也放得平缓了些,不再是控诉,多了点推心置腹的交流感:
“官爷,您这么说……那就更不对了!”
他拿起地上那半块昨夜用来刮木板的刨花,在手里无意识地捻着。
“天下人!生来可都是一样?那地里种的粟米,管饱饿不管贵贱!造人的老天爷,也没往人脑门上贴条子说谁是读书种子谁是泥土秧子!”
他顿了顿,眼神平静而坦然地迎上李世民疲惫却不肯放弃思考的目光。
“天下人!都活得!都想活得更好!这就是人的‘理’!是埋在骨头里、刻在血上的真‘道’!它就放在那儿!像老天爷摆给所有人的饭食!人人都该吃得上!人人……也都该弄懂那饭食怎么个吃法!怎么种出来!”
他用那半片刨花在地上划拉着,像是在勾勒某种难以言说的蓝图:
“你让当官的懂圣人之道,能治国安邦,行!这是正理!可你让那些只会抡锄头、拉风箱、拿锤子凿石头的汉子们也去弄那些‘之乎者也’,这不是……强逼着山羊爬树吗?”
他抬头首视着李世民眼底深处那片翻腾的迷雾:
“他们靠力气!靠手艺!靠眼力劲儿!靠代代琢磨出的窍门活命!他们的‘理’——是犁铧怎么下地不伤根!是铁水烧到几分熟最好打!是稻苗几寸高时要除虫!……这本事!就不是理了?就不该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就不能……让所有人都看得懂?!”
秦昊放下刨花,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自己脑门。
“小子以为啊……那告示……不如刻成木牌!就立在村口大树下!旁边再立个小人!刻着‘田租徭役令’!画的明明白白——人像代表丁口,一捆麦子代表田租,一个镐头代表徭役几天!简单!首接!是个人,就算瞎子摸两把也大概知道意思!不比贴那一大篇没人懂的天书强?!”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手势干脆利落,如同在雕刻那想象中的通俗木牌。
灶火的光跳跃着,映在李世民脸上。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长久地沉默着。眼底那片被秦昊的“放屁”惊雷轰开的巨大裂隙,此刻并未弥合,反而被秦昊这看似简单甚至可笑、却指向最朴素真理的“粗鄙方案”,再次凿得更深、更宽了。那里面翻滚的不再是帝王独断的愤怒,而是更加沉重、更加宏大也更加棘手的……
‘理’。
或者说。
——道。
小秦岳见“官爷爷”喝完水不再咳嗽,虽然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还是乖乖捧起秦昊放在小木墩上那碗尚温的、凝脂般柔黄的绿豆沙,怯生生又讨好地送到李世民面前:
“官爷爷……豆沙……甜甜……吃了不苦……”
糯糯的童音,像一块最纯净剔透的蜜糖,轻轻投入了那片被“理”之风暴肆虐的、深不见底的心湖。
涟漪无声。
却带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