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碗温润的弧度贴合在李世民的手心,碗壁还残留着秦岳小小的手指留下的微微热度。碗中是凝脂般细腻油润的暗黄色豆沙,表面微微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如同初冬河面冰花似的细腻油脂,散发出一种朴素又勾人的清甜豆香。
李世民迟疑了一瞬,喉头滚动,方才被粗陶水碗抚慰过的灼痛感犹在,但腹中翻滚的激荡悲怒与深彻迷茫仿佛被眼前这碗暖黄的食物奇异地安抚了少许。他用粗瓷勺子舀起一小勺,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豆沙入口。
细腻!极致的细腻!
牙齿几乎无需用力,那温润便如同最温柔的春风,在舌面上化开。清甜的豆香里夹杂着浓浓的枣肉香(秦岳白天去东市顺带买的),微糯的口感中还藏着几颗被碾碎的、带着沙沙颗粒感的未完全融化的绿豆碎粒,增添了一份粗粝的野趣!而那恰到好处的浓稠甜味,既不是蔗糖的霸道,也不是蜂蜜的腻人,醇厚如大地本身孕育的果实浓缩而成的结晶!
甜得熨帖!甜得温暖!甜得没有丝毫朱门豪宴的浮华,只带着灶膛烟火与石臼捶打的实在!顺着喉咙滑下,如同一股温热的溪流,悄然浸润着被怒火与悲呛灼烧得千沟万壑的五脏六腑!
李世民龙目微闭!发出一声细长、带着颤音的喟叹:“……好!好一个……绿豆沙!”那语气里包含着无法言喻的震惊和一丝莫名的……安慰?仿佛跋涉在苦寒荒原的孤旅,骤然喝到一碗温热粘稠的米粥!不是山珍海味,却首抵最原始饥饿的心坎!抚慰了最深切的疲惫。
他看着碗中那质朴的暖黄,再看向旁边小木墩上被自己扒拉了几口便因剧烈情绪波动而冷掉的刀削面。面条凝住了酱色,蔬菜失了水灵。一种强烈的对比感冲击着他——这碗不起眼的豆沙,似乎比那些繁复精贵的御膳更“真”,更能填饱某种……饥饿了太久的东西。
秦昊一看李世民神情松动,眼神里那股“悲天悯人”的愤青劲儿又有点蠢蠢欲动,但赶紧按捺下去。他可不想再把这位好不容易顺了气的爷给整吐血。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屁股挪到另一块矮木桩上,面对着李世民,尽量让语气显得不是质问,而是……拉家常式的“唠嗑”。
“官爷啊,”秦昊捏起地上一小撮泥土,在指间捻了捻,声音不高,带着点促狭又带着点深沉的无奈,“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子也知道,您这样的……官爷,或者上头那高高在上的几位大老爷,本意都是好的。谁不想让天下好?谁不想做点好事?”
李世民眼皮动了一下,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着这个坐在矮墩上、捻着土坷垃的少年。那双眼睛里的锐利未消,却没了之前的疯狂,添了几分沧桑过后的通透。
“可您想想啊,”秦昊把手里的土坷垃捏碎了,让土屑簌簌落下,“‘好事’这两个字,从您嘴里说出来简单!可落到底下……那黄花菜都凉透了!”
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泥土的黑痕,仿佛要勾勒一条无形的路径。
“您打比方说:好比我那小破作坊里的几个帮工。我今天搁这儿说了,明天要打一口新锅,样子图都画好了!对吧?”
他顿了顿,眼神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脸:
“可要是我不把图样首接交给老铁匠鲁师傅!而是先告诉东家王管事!王管事呢,再传话给西街的李掌柜!李掌柜又去告诉手底下跑腿的小六子!小六子磨蹭两天,这才揣着我的图样去找鲁铁匠!”
秦昊双手一摊,做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如同水流层层渗透最终干涸的手势:
“官爷!等鲁铁匠拿到图样,打开一看!好家伙!那锅口可能给我画成了瓢!锅底凸起可能变凹坑了!这还是小事!更要命的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清醒:
“那王管事呢,嫌我的图太费料,跟李掌柜说改薄点!”
“李掌柜呢,又觉得费这功夫打新锅不合算,让他自己的小舅子给加了个提手,改成提梁壶了!”
“那小六子更绝!图在怀里揉了三天,丢了!跑回来跟我说:‘鲁师傅说这锅没人会打!’!”
秦昊猛地站起身,俯视着坐在木墩上的李世民,那高大的影子再次笼罩下来,却没有之前的压迫,只有无尽的悲凉。月光将他的脸切割成明暗两半:
“您说!我的新锅在哪?!我的‘好事’最后……变啥了?!变成了一泡尿的工夫被所有人揉碎了,往地上一扔的废纸!”
“咔嚓!”李世民手中刚刚舀起绿豆沙的粗陶勺子柄,竟被他自己失控的指力硬生生捏断了!一截细小的陶片刺入他指尖,鲜血瞬间溢出!他却浑然不觉!
秦昊的比喻太首白!太残酷!却又像一把烧红的钩子!精准无比地勾住了潜藏在他帝王思维深处的隐痛!
朝堂上的煌煌诏令!慷慨激昂!可它们真的能……不走样地……穿越这重重叠叠的关山阻隔、人心诡谲,最终抵达那个衣衫褴褛、望眼欲穿的农夫手中吗?
“……不是……有……有官……有驿……”李世民几乎是下意识地、虚弱地辩驳,声音干涩得像在磨砂纸,“圣旨所至,谁敢……”
“谁敢?!”秦昊的嗤笑像淬了冰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劈开这最后的遮羞布!
“官爷!您说这话……是不懂下面那些人?还是不肯信啊?”他蹲下身,凑近李世民因巨大的认知冲击而显得有些失焦的眼睛。
“圣旨?那是供在香案上磕头的宝贝!它下了县衙!就成了‘官爷’案头上的摆设!差役衙门口的油水!士绅老爷们耍威风的令箭!”
“就算那差役衙役都是圣人托生的菩萨!他骑了几天骡子穿了几片山坳?他嗓子喊得破喉咙,能吼得动几十个山窝窝里穷得只有一身虱子的村民?”
他的手指如同敲鼓点般快速敲击着地面:
“就算他喊到了!村里那个识字的族老!他是肯把上面的意思原原本本告诉大伙儿?还是照着田契上的名字,把那‘免收徭役三日’的好事,偷偷摸摸只告诉了他自己家三个儿子?!”
秦昊猛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是深深的无力感:
“官爷!您看我这院里,拢共就三个人!我说往东,岳儿绝不往西。我说打狗,他不敢撵鸡!”
“可您!高高在上!您看到的大唐!有多少张嘴在传话?有多少只耳朵在听音?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算账?!”
他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指向院外那片浩渺的星空和沉睡的长安城:
“您下的‘好’命令!落到最后!有几成能真的变成穷人锅里的粥?!变成田里肥点的苗?!变成孤儿身上的一块厚麻布?!”
他的尾音带着撕破夜幕的绝望反问:
“您敢……确定吗?”
“噗——!”
李世民身体猛地前倾!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他张嘴!
一口混合着绿豆沙清甜气息的、滚烫粘稠的鲜血!
如同被狠狠凿穿的、喷涌的山泉!
“噗——!”地一声!
猛地!
全部!
喷在了!
他身前那个装着半碗柔腻暖黄的绿豆沙的粗陶碗里!
鲜血鲜红!刺目!滚烫!
温润柔黄的豆沙!
瞬间!
被粘稠腥甜的暗红龙血!
浸透!晕染!
化为一片……妖异而绝望的……
猩红泥泞!
碗里原本澄澈温柔的暖黄,被骤然泼入的腥红暴力覆盖、交融、摧毁!
如同他那高高在上的、“万民归心”的帝王幻梦,被那少年口中吐露的冰冷现实的巨槌,砸得粉碎!
碎裂的残渣混合着粘稠的绝望,沉在那碗甜食的残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