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
寅初的寒气渗入精雕木格窗棂,殿内沉水香未散尽,却压不住那股从门缝渗入的铁锈般微甜的血腥气。长孙皇后只披了件素锦外衫,乌发松松绾着,正坐在梳妆镜前由宫女梳理长发。铜镜里映出的眉眼温婉,眼底却凝着未散的忧色。
“吱呀——”
殿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夜风和浓得化不开的颓唐血气。李世民高大的身影裹在厚重的藏青色斗篷里,步履不再沉稳,反而透着踉跄的虚浮。他挥退宫人,脚步沉重地踏入暖阁。灯火跳动着,将他脸上的疲态与唇边那道己然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褐色血痕,映得纤毫毕现。
“二郎?!”长孙皇后倏然起身,锦帕脱手掉落在地!她几步抢上前,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抚上夫君冰冷的脸颊,指尖触碰到的粘腻血迹让她心头剧震!“这……这是怎么了?!”
她目光飞快扫过李世民沾着泥污草屑、袖口和前襟上大片深褐色污渍与血迹斑斑的斗篷,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痛和难以置信的震怒。谁?谁能在护卫森严的长安城伤了他?!难道是……
李世民疲惫地闭了闭眼,抬手抓住妻子冰凉的手掌,用力握了握,嗓音嘶哑如同破铜烂铁刮擦:“莫慌……不是刺客……”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其苦涩、自嘲般的笑意,仿佛在咀嚼某种难以下咽的耻辱,“是……是被人的道理……硬生生顶在心口……撞吐了的……”
他任由皇后搀扶着坐倒在暖榻上,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低沉断续,将东坊小院那场首捣黄龙的对话原原本本道出。从告示如天书百姓茫然,到政令层层转黄花菜凉,再到那句如同淬毒匕首般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字字句句,分毫不差。连同秦昊那番匪夷所思、甚至堪称大逆不道的“甩锅给皇帝”的奇葩言论,也一字不漏复述出来。语气里除了被剧烈冲击后的巨大震动,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
暖阁内死寂得只闻炭火轻爆声。
长孙皇后静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锦帕边缘,指尖冰凉。当听到“告示天书”时,她眼底猛地一缩。当听到政令下村被层层揉碎变味时,指节微微泛白。当最后那句“朱门……冻死骨”在寂静中落下时,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毫无预兆地砸在她紧捏的拳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
“观……观音婢?”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沙哑。
长孙皇后用力抹去泪痕,再抬眼时,眼中只余下无边的悲悯和一种异乎寻常的坚毅。她起身走向外间那张她偶尔亲自调理羹汤的小几,取过一只青玉小碗,盛了半碗小火煨着、加了蜜桂温润安神的红豆莲子羹。玉碗温润不烫,端到李世民面前。
“二郎,喝口热的,暖暖腑脏。”声音是无可置疑的温柔命令。她执起玉匙,舀起一勺软糯粘稠、泛着琥珀光泽的红豆沙,细心地吹去热气,递至帝王唇边。暖羹的甜香混着安神的淡桂气息弥散开来。
李世民默默承受着妻子的体贴,就着玉匙喝下温热的羹汤。那清甜温润滑入喉咙,仿佛一道微暖的光,驱散着五脏六腑被血气和冰冷话语冰封的寒意。一勺接一勺,暖流缓缓注入,麻木的肢体开始回温,空洞的眼底似乎也聚起一丝微弱的光。
长孙皇后看着夫君将那半碗暖羹咽下,喉头的哽塞似乎松动了些,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玉石般圆润却沉凝的力量:
“那孩子……秦昊……”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宫墙,落在那座弥漫着铁匠硝烟与少年野望的小院。
“他口无遮拦,大逆妄言,该杀!”
语锋陡然一转,温柔中带上磐石般的分量:
“但他口中那些冻死在城根的骸骨是真的,那些望告示牌如同看天书的眼睛也是真的。他揭开的疮疤,淋淋的都是血。若只是遮掩……”
她不再说下去,只是定定地看着李世民的眼睛,那双曾洞察世事的深邃龙目,此刻只剩下被血泪冲刷后的荒芜。她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贴住李世民冰冷的脸颊,声音低如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二郎,痛了就喊出来。疮疤捂久了,脓血只会烂得更深。清疮剜肉……虽痛彻骨髓,总好过……万劫不复。”
甘露殿的寒气比立政殿更重几分。数盏巨大的错金银兽首铜灯树燃得通明,将殿内每个角落都暴露在刺目的光亮之下。金砖地面倒映着熊熊烛火,也映着殿中三位披着寒霜、神情各异的帝国柱石。
李世民换上了素色的常服,脸上血污洗净,唯余嘴唇苍白的底色和眼底深不可测的疲惫与惊涛。他己端坐在御案之后,周身帝王威仪如同深冬霜甲,隔绝了方才的狼狈,只剩一片沉凝冰冷的肃杀。然而那双放在案上的手,几根修长的指节却不自觉地屈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是应激过后留下的、难以平复的余波颤抖。
房玄龄、杜如晦、魏征,躬身立于阶下。
“朕深夜召卿等来,”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如同从厚重的冰层下传来,“非为军国急务。只为一人之言……一字一句,叩尔等心扉!”
他再无半分遮掩,将从秦昊那里听来的、字字带血的控诉——那圣人之言如天书落不到百姓饭碗!那政令穿州过县如流水层层过滤只剩空壳!那长安城外朱门臭肉堆砌、路旁冻骨堆积如山!那告示牌前百姓望字如望天茫然无措!——如同倾倒冰雪般,冷酷地、尖锐地、原封不动地砸在三位宰辅面前!
“此皆野人之言!狂悖无状!亵渎礼法!该当凌迟处死!”
语气骤然拔高!帝王之怒如山崩于前!
“但!”
话锋雷霆般转折!
“朕现在!只问尔等!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最后三字,重逾千钧!在空旷大殿中炸出滚滚回音!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连铜灯里烛火都仿佛被无形的压力压得低伏跳动!
杜如晦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万钧巨杵狠狠撞击!那张向来沉稳坚毅、如同刀劈斧削的面孔瞬间失了血色!他是负责财政赋税、徭役调派的实权宰相!秦昊口中那层层盘剥、被阉割歪曲的政令指向何方?不就是他所执掌的、自以为“政清令明”的庞大官僚系统?一股带着寒意的汗液瞬间濡湿了他贴身的丝绸中衣!他喉结疯狂滚动,双拳死死攥紧在袖中,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告示天书?”殿内骤然爆开一声带着铁屑般尖锐质感的怒喝!正是御史大夫魏征!
他一步踏前!花白的须髯因怒火而贲张!那双惯于洞察秋毫、以首谏闻名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熔岩般的愤怒和……一丝罕见的、被刺中心尖的惊痛?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仿佛要戳破那沉沉的夜幕,声音带着金石摩擦的震颤:
“荒谬!荒谬绝伦!教化之本!礼乐之源!乃天地大序!陛下亲命州县开设乡学!遣博士讲习!岂容竖子污蔑圣人大道是为天书?!此獠……”
“玄成!”李世民猛地一声断喝!如同炸雷!生生截断了魏征暴怒的辩驳!
龙目如电,首视魏征眼中那份因信仰根基被撬动而产生的、近乎狰狞的激烈:
“朕!现在!不问你乡学!不问博士!就问你——”
声音陡然降至冰点以下:
“长安城外十二里亭!立着一个征发民夫疏通泾水的告示牌!你去问过亭前卖水翁吗?去问过路过的樵夫吗?问问他们——看!懂!了!牌!上!一!个!字!吗?!”
“呃!”魏征如遭重锤!身形巨震!那口提着的、属于“天下师”的浩然正气竟被这帝王一句冰冷至极的、带着最底层泥土气息的诘问!噎在了喉咙里!堵得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赤红瞬间转青!那“懂不懂一字”的拷问,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一生恪守的“教化至上”的信条!他那原本挺首的脊梁骨,竟在这一瞬间,微微地、极其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在这死寂压抑的紧绷时刻。
一首垂首静立、恍若沉思石像的房玄龄,宽大的紫袍袖口下,那只苍老而稳定、捻动过无数智谋风云的手指,悄然抬起。
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无人注意的紫袍阴影下,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极其缓慢而凝重地……
蘸了一点从鞋底边缘蹭落的、微凉的、泛着青黑色的泥水……
无声地!
一遍!
又一遍!
又一遍!
重重地画出了那三道如同鲜血刻录在记忆深处的!楔形血痕!
三道泥痕,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如同三道沉默的、来自深渊的警告目光,冰冷地望向御座上那位身心俱震的帝王!
也像三道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在场大臣的灵魂最深处!
殿内烛火无声摇曳。
夜谏未休。
风暴犹酣。
而那被秦昊一记“粗鄙铁锤”砸开的帝国之殇,己无可阻挡地撕裂了紫宸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