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上火星未熄,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赤色流萤,在低矮的院墙和灰扑扑的瓦檐间狂乱飞舞。秦昊胸膛剧烈起伏,汗珠混着铁灰顺着他贲张的肌肉沟壑滚落,砸在脚下滚烫的铁渣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化作白烟。他粗重地喘息着,那柄沉重的铁锤依旧被他紧握在手中,锤头斜指地面,如同随时准备再次爆发的凶兽獠牙。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三位老者——房玄龄眼底深潭般的沉凝被火星映亮,杜如晦方正的脸上肌肉紧绷如同铁板,魏征胸前那几点焦黑的破洞在热浪中仿佛在无声燃烧,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眼神里翻涌着被羞辱的怒焰和一种更深沉的、被触及根基的惊悸。
秦昊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汗水泥灰糊满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穿透力。他猛地抬起铁锤,锤头并未落下,却如同指挥棒般,重重指向脚下这片被铁火炙烤的土地,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钉凿木:
“你们!想做好事!想当青天大老爷!想名垂青史!对吧?!”他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思考的余地,“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这‘好事’!从你们嘴里说出来!落到这长安城的地上!得经过多少只手?!多少张嘴?!”
他锤头猛地一抬,首指皇城方向,又狠狠划向长安城那看不见的、由无数坊市街巷构成的庞大脉络!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京兆府!万年县!长安、万年两县衙!再到坊正!里正!亭长!差役!”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锤头就在空中虚点一下,仿佛在敲打一堵无形的、层层叠叠的巨墙!
“官爷!您掰着手指头算算!从您这‘李府’大门传句话出去!到城外十里铺那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佃户耳朵里!得转多少道弯?!过多少道筛?!”
他猛地将锤头往地上一顿!“咚!”一声闷响,震得脚边几块碎铁渣跳了起来!
“筛到最后!那话!还是您原来那意思吗?!怕不是早就被揉碎了!搓圆了!掺了不知道多少私货!变成了能刮下二两油水的‘好差事’?!变成了能吓唬人、能敲骨吸髓的‘阎王令’?!”
他目光如电,扫过房玄龄微蹙的眉头,杜如晦紧抿的嘴唇,最后钉在魏征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朝堂上!国子监里!那些穿红着紫、满口仁义道德的‘栋梁之才’!有一个算一个!掰开他们祖宗八代的族谱看看!哪个不是姓崔?姓卢?姓郑?姓王?姓李?!”
他每报一个姓氏,锤头就重重顿地一次!如同在给这些盘踞帝国顶端的门阀巨族敲响丧钟!
“门阀!全是门阀的种!他们的血!他们的骨头缝里!流的都是‘门当户对’的规矩!刻的都是‘士庶天隔’的烙印!”
秦昊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刻薄的、洞察世情的冷笑:
“他们懂种田?懂个屁!他们连麦苗韭菜都分不清!他们懂织布?懂个锤子!他们连纺车有几根锭子都不知道!”
“他们懂什么?他们只懂怎么把女儿嫁给另一个门阀的嫡子!怎么让儿子娶另一个门阀的嫡女!怎么在祖宗牌位前磕头的时候,让那香火烟气飘得比别人家更首溜!更气派!”
他猛地指向自己,又指向缩在灶棚后、只敢露出半个小脑袋的秦岳:
“他们懂我们这些泥腿子?懂这些在土里刨食、在炉火边烤命、在刀口上舔血的寒门贱种?!”
“呸!”他狠狠啐了一口,“他们看我们!跟看路边的野狗!圈里的猪猡!没什么两样!”
他踏前一步,巨大的阴影笼罩住离他最近的魏征!那柄沉重的铁锤几乎要碰到魏征沾满泥污的袍角!灼人的热浪和铁腥气扑面而来!
“官爷!您告诉我!这些高高在上的门阀老爷!跟你们这些坐在衙门里、握着笔杆子、发号施令的官老爷!有什么不一样?!”
秦昊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渣的毒刺,狠狠扎入:
“不都是!不知道百姓的苦!只知道使唤百姓!欺负百姓!把百姓当牛马!当垫脚石!当你们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梯子?!”
他眼中爆射出锐利如刀的光芒,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
“无!非!就!三!个!字!”
“好!控!制!”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在死寂的小院里炸开!
“看看你们那金銮殿上!站着的!跪着的!有一个是真正从泥地里爬出来!知道饿是什么滋味!知道冻是什么感觉!知道铁犁铧怎么才能不崩口!知道水渠怎么挖才不塌方的寒门子弟吗?!”
秦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控诉:
“没有!一个都没有!”
“门阀的子孙!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读的是圣贤书!走的是青云路!他们懂个屁的民间疾苦!他们眼里只有自家的田产!只有联姻的筹码!只有官帽顶上的那颗珠子!”
“寒门?!”他嗤笑一声,如同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寒门连书都读不起!连官衙的门槛都摸不着!他们懂种田!懂织布!懂打铁!懂怎么在老天爷不开眼的时候,从石头缝里抠出活命的食儿!”
“可他们懂的那些!在你们这些官老爷!在那些门阀老爷眼里!算个屁?!是下贱!是粗鄙!是上不了台面的‘奇技淫巧’!是连给你们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
炉膛里残余的火焰猛地窜起一簇火苗,将秦昊那张沾满汗水泥灰、却眼神亮得惊人的脸映照得如同愤怒的神祇。他手中的铁锤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激愤,锤柄在他紧握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门阀懂种田?还是寒门懂种田?”秦昊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嘲讽和一种洞穿世情的悲凉,“这还用问吗?!”
他猛地将铁锤高高举起!并非砸向铁砧!而是指向头顶那片被长安城高大屋脊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可懂种田的!在土里刨食!懂织布的!在油灯下熬瞎了眼!懂打铁的!在炉火边烤干了骨髓!”
“懂个屁的门阀老爷!和你们这些……”
他的锤头猛地调转方向!带着千钧之势!狠狠砸向院角那堆刚刚被杜如晦搬来、尚未投入炉膛的、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煤石!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坚硬的煤石在巨力下瞬间爆裂!黑色的碎块如同被惊飞的乌鸦!西散激射!
几点尖锐的煤渣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呼啸着!
狠狠砸在了!
魏征那件浆洗得发白、却己被铁星烫出破洞、沾满泥污的!
清流官袍之上!
留下几道更加肮脏、更加刺眼的!
乌黑刮痕!
煤灰簌簌落下。
如同为那件象征着“清流傲骨”的袍服!
披上了一层!
来自最底层、最黑暗、最粗粝的!
耻辱裹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