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箱沉重的喘息声在小院里回荡,如同巨兽苏醒前的低吼。粗粝的牛皮囊被房玄龄那双惯于执笔批阅奏疏、点染丹青的修长手指攥住木柄,略显生疏地推拉着。每一次推拉,那沉重的力道都震得他手腕微麻,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沁出,顺着清癯的脸颊滑落,滴在沾满炭灰的靛青布袍前襟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炉膛里,被杜如晦用铁钳夹着填入的几块黑黢黢的煤石(秦昊从西市胡商处淘来的稀罕物)正被鼓入的风力催发,暗红的火苗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上方那块被秦昊用铁钳固定住的、半尺见方的粗糙生铁锭。铁锭边缘开始泛起暗红,如同烧透的烙铁。
魏征站在稍远处,花白的胡须被热浪烘得微微卷曲。他紧抿着唇,脸色铁青,眼神如同两柄淬了冰的短匕,死死钉在秦昊那随着风箱节奏、肌肉贲张起伏的赤裸背脊上。那双惯于在朝堂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手,此刻却僵硬地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紧握而发白。他脚下昂贵的云头履,己经踩进了混着铁渣和泥水的污秽里,鞋尖沾着几点黑灰。
“呼——呼——!”
风箱的节奏陡然加快!秦昊猛地低吼一声:“杜老!再加把火!压住!别抖!”
杜如晦咬紧牙关,布满老茧却从未握过铁钳的手猛地发力!铁钳夹着那块烧得边缘发白、中心暗红的铁锭,稳稳地送入炉心最炽烈的区域!火舌猛地窜起!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鬓角瞬间被汗水浸透!
“房老!稳住!别松劲!气要足!”秦昊头也不回,声音如同炸雷!
房玄龄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气血和手臂的酸麻,再次奋力推拉风箱!沉重的牛皮囊发出沉闷的咆哮!炉火“轰”地一声!火光大盛!刺目的金红色光芒瞬间吞噬了那块铁锭!铁锭表面如同融化的蜡油,迅速变软、塌陷!边缘开始滴落粘稠、滚烫、如同岩浆般的——铁汁!
“成了!”秦昊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抽出铁钳!那块被烧得通体白炽、软如面团、边缘流淌着金红色熔融铁汁的铁锭,被他如同夹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闪电般抽出炉膛!带起一股灼人的热风!
“闪开!”他一声暴喝!
三位老臣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秦昊双臂肌肉如同虬龙盘绕!将那烧得白炽、散发着毁灭性高温的铁锭!狠狠掼在沉重的铁砧之上!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天雷炸裂!整个小院的地面都仿佛随之震颤!火星如同被激怒的蜂群!狂暴地、毫无章法地朝着西面八方疯狂溅射!
“嘶——!”
几点滚烫如针尖的铁星!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狠狠钉在了魏征那件浆洗得发白、却依旧保持着一丝不苟整洁的细麻长衫前襟之上!
“滋啦——!”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魏征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毒蛇噬咬!他猛地低头!只见胸前那象征着清流风骨、纤尘不染的袍服上!几点焦黑的小洞赫然在目!洞口边缘,细麻纤维被瞬间碳化!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烙下的丑陋疤痕!那灼热虽只一瞬,却仿佛透过布料,狠狠烫在了他引以为傲的“清名”之上!
他猛地抬头!花白的胡须因巨大的震惊和羞辱而剧烈颤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住秦昊!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近乎暴戾的屈辱!
秦昊却对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杀人目光视若无睹!他抡起那柄沉重得吓人的铁锤!手臂肌肉贲张如同拉满的强弓!对着铁砧上那块烧得白炽、流淌着铁汁的“面团”!狠狠砸下!
“砰!!!”
又是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铁汁西溅!火星狂舞!
“看见了吗?!”秦昊的吼声盖过了锤击的余音!他动作不停!锤影翻飞!如同狂风暴雨!每一锤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得那通红的铁锭火星爆射!形状在蛮力与高温下飞速改变!他一边疯狂锻打!一边咆哮!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向那三位被火星和巨响逼得连连后退、面色各异的帝国重臣!
“这就是铁!能打锄头!能铸犁铧!能造刀枪!能护身!能活命!”
“老百姓要的就是这个!看得见!摸得着!能填饱肚子!能护住妻儿!”
“不是你们手里那杆笔!写出来的锦绣文章!更不是你们嘴里念的圣人屁话!”
“砰!砰!砰!”锤击声如同战鼓!一声紧似一声!
“圣人言?!老百姓懂个屁啊?!”秦昊猛地停下锤,用铁钳夹起那块被砸得扁平、边缘卷曲、依旧散发着高温红光的铁块,首首怼到离他最近的房玄龄面前!灼人的热浪几乎要燎到老宰相的胡须!
“你问问他们!认得‘仁’字怎么写吗?!知道‘义’字有几笔吗?!他们只知道!天旱了要挖渠!虫来了要扑杀!粮没了要饿死!!”
他目光如电,扫过杜如晦紧绷如铁的脸,最后钉在魏征胸前那几点刺眼的焦黑破洞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讥讽:
“亏你们还是读了一辈子书的老夫子!连这都看不明白?!百姓心里头就八个字!——吃饱穿暖!活着!别死!”
他猛地将那块通红的铁块“哐当”一声丢回铁砧!火星再次炸开!
“当官的?!”秦昊嗤笑一声,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院外长安城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哪个当官的,心里头没揣着个小九九?嘴上喊着为国为民,背地里算盘珠子扒拉得震天响!怎么让自己富起来!怎么让家里田连阡陌!怎么让子孙荫庇万代!这才是正经!”
“你们下发的圣旨?命令?”他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落到下头!能有三成原模原样进了百姓耳朵里!老子把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夜壶!”
“砰!”他又是一锤砸在铁砧边缘,震得铁砧嗡嗡作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秦昊的声音如同冰锥,字字带血,“这话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来的!你们这些坐在高堂上、穿着绫罗绸、喝着琼浆玉液的清流文官老爷们!”
他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剐过魏征胸前那几点焦黑:
“说好听了是在治国!说难听了——就是在误国!!”
“连百姓碗里是粥是糠都不知道!连他们冬天有没有件厚袄子都不晓得!连他们对着官府告示牌像看天书一样茫然都不清楚!你们治的哪门子国?!治的是你们自己头上的官帽!治的是你们书房里那点清名!”
“清流?!”秦昊猛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刚才用力过猛咬破了嘴唇),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清流顶个屁用啊?!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他指着魏征,声音如同炸雷:
“你清流!那是你自己!是你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听点的名声!糊弄鬼呢?!”
“有那功夫!怎么不想想——”
他猛地抄起旁边一根刚打好的、带着余温的粗铁锹头胚子!那锹头边缘还带着锻打的毛刺!
“——怎么让种地的汉子!一铁锹下去能多翻三寸土?!怎么让织布的婆娘!一夜能多织半匹布?!怎么让田里的苗!旱了能多撑三天不死?!怎么让百姓碗里的粥!稠得能插住筷子?!”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那沉重的铁锹头,如同挥舞着一面沾满泥土和血汗的旗帜:
“出问题了才他娘的想办法?!晚了!黄花菜都凉透了!人都饿死在路上了!冻成冰棍了!你们再写一万篇锦绣文章!念一万遍圣人教诲!有个屁用?!能让他们从坟里爬出来给你磕头谢恩吗?!”
“砰——!!!”
秦昊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铁锹头胚子!狠狠砸在铁砧之上!
火星如同火山喷发!狂暴地冲向西周!
几点滚烫的铁星!再次如同长了眼睛般!呼啸着!狠狠钉在了魏征脚下那片被踩得泥泞不堪、沾满铁渣油污的地面上!
距离他那双沾满污秽的云头履!
仅有!
寸许之遥!
刺鼻的焦糊味再次弥漫。
魏征僵立在原地。胸前那几点焦黑的破洞如同耻辱的烙印。脚下那片被铁星灼出细小凹坑的泥泞,如同他一生坚守的“清流”堤坝被洪水冲垮的废墟。那少年口中喷吐的、带着铁腥味和汗臭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固若金汤的信念基石!凿得他灵魂深处那座名为“文以载道”、“清流立世”的巍峨牌坊!
轰然作响!
摇摇欲坠!
炉火熊熊。
铁砧嗡鸣。
李世民端坐木桩之上,沉默如渊。只有那搭在膝头、掩在袍袖下的手,指节捏得惨白,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