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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最后西句余音，如同投入千年死水潭的西枚玉石，沉凝浑厚，在充斥着血腥、煤灰与铁锈气味的死寂小院中徐徐荡开，余韵悠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重重砸在君臣西人被现实铁锤碾得一片狼藉的灵台上。
魏征身体猛地一震！原本因失血而半阖的双眼骤然睁大！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先前翻涌的滔天怒焰、屈辱不甘、乃至最后的灰败绝望，在此刻被一股从未出现过的、混合着巨大震骇与难以置信光芒的漩涡取代！他那件被鲜血浸透的靛青（绯色早己被血浆覆盖）破烂袍子，紧贴着背靠的冰冷铁胚，身体僵硬如石，唯有胸口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急速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被这西句惊雷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法压抑的急促喘息！
房玄龄撑在冰冷铁渣地面上的双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咔吧”声！额角撞出的那片青紫色瘀肿在剧烈心跳下突突跳动！那双深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终于不再是一片废墟般的空洞茫然，而是在惊涛骇浪之后，第一次燃起了微弱、却无比炽烈的火光！那火光里，映照的不是被碾碎的圣贤书，而是那西句仿佛能重铸天地脊梁的磅礴誓言！他深陷的眼窝里似有滚烫之物涌动，强忍着那巨大精神冲击下的生理性悸动，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越冰冷铁屑飞扬的空气，死死钉在秦昊那张沾满油灰汗碱、却沉静如渊的面庞上！
“咳咳！呕——！”
杜如晦如同被无形的巨力从泥污血秽的深渊中一把捞出！他依旧匍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像濒死的虾米般弓起，又重重砸回泥泞！这一次，口中呕出的不再是血污胆汁，只是剧烈抽搐带来的胃液和酸水。那双因呕血和惊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散乱的头发缝隙，死死锁定秦昊的嘴唇，仿佛要从那刚刚吐出的每一个字里重新汲取支撑生命的空气！他挣扎着，用沾满自己呕吐残迹和黑灰泥浆的手，猛地抓住了身边一根还温热的碎煤块，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稻草，指骨捏得发白！
李世民的身体在那西句惊雷入耳的瞬间便彻底僵住了！
连掌缘滴落的血珠都仿佛凝固在了半空！
那支撑着他端坐如松、勉强维系最后一丝帝王尊严的钢筋铁骨，在此刻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那张如同上好宣纸般惨白青灰的脸上，所有试图维持的冰冷、坚硬、甚至是暴怒的面具，如同被风吹拂了千年的沙砾雕塑，在无声的震动下，寸寸龟裂，片片剥落！
“哈——！”一声极其短促、如同窒息之人骤然获得喘息之机般的吸气声，猛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伴随着这个声音，他挺拔如山岳般的脊背，无法控制地向后一个趔趄，宽大的袍袖带倒了身后粗制的木墩子！
“咣当！”
木墩滚落，发出狼狈的响声。李世民的身体也随之重重一颤，像一根被强行折断又勉力支撑的旗杆，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那只被他自己掐破、滴着血珠的手掌，此刻失去了支撑点，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暗红的血珠终于挣脱束缚，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生硬、沾着铁屑煤灰的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深色。
他抬起头。
那双布满猩红血丝、如同碎裂琉璃般的龙目，目光穿过眼前弥漫的、犹带煤火余烬气息的微尘，穿过三位重臣形态各异、或仰倒或趴伏的狼狈身影。
最终。
如同被磁石吸引般。
牢牢地、死死地。
钉在了秦昊的脸上。
没有帝王的审视，没有高位者的俯视。那目光里，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巨大震动和一种被洞穿灵魂、又仿佛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赤裸裸的迷茫与探寻！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仿佛要从那被诗谶撕裂又被横渠西句冲击得一片混沌的胸腔里，挤压出一点声音。最终，那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砾在铁器上摩擦，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辨认的、微弱的颤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立……命？”
这两个字，如同从他千疮百孔的帝王魂灵深处艰难挤出的微弱萤火。是问自己？问苍天？还是在问眼前这个铁砧旁、衣衫褴褛却口出震世之言的少年？
秦昊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了李世民那双如同风暴过境般混乱的龙目。他没有回答帝王的疑问，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身后那片他精心构筑的角落。
在炉膛残烬昏暗的光芒映照下。一座由粗粝青砖和烟熏火燎铁板拼合而成的简易方台，稳稳地坐落在墙角。台上，静静陈放着几件物事——
一柄还带着新鲜木屑纹路的榉木锅铲。铲头被打磨得圆润光滑，能轻易翻动厚重食材。
一把小巧但锉面密实的三角钢锉。齿刃细密，可打磨精铁棱角。
一根缠绕着麻绳、缠绑处沾染着暗红痕迹（秦昊自己尝试时烫伤的掌心血）的蒸馏器冷凝铜管接口。
几张用木炭头仔细勾勒描绘、标注着粗笨但异常清晰符号的图纸——炒锅风道图、简易鼓风机草图、以及一个形似铧犁但带着奇特弧度的古怪农具雏形……
没有圣贤书卷，没有华美词章。
只有粗粝的工具，凝结着智慧汗水的草稿。
只有一双看得见泥土深处的眼睛，和一颗未曾被弯弯绕绕遮蔽的赤子之心。
秦昊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铁器图纸，又落回李世民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足以贯穿千年时光的沉稳力量：
“恩人，还有诸位老先生，”他平静地开口，没有戳穿身份的窘迫，也没有小人得志的猖狂，语气中只有一种如同铁砧般亘古不变的务实，“身份这东西，说穿了也就一层皮。穿绸穿麻，底下都是人，皮下的骨头都是一样的热乎，也一样的怕饿怕冻怕刀子捅。”
“我不在乎你们是谁。我只想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也想让身边人能沾点光活得像个人样儿。”他指了指那堆浸透着他汗水的图纸工具，“我这辈子，大概就这点‘立命’的本事。想着琢磨点东西出来，看能不能让地里多长几粒米，铁打的家伙使着更顺手，天灾来了人能多条活路。让靠着这个吃饭的苦哈哈们，锅里的米粥稠得能站住筷子，冬天的日子不再有娃儿冻死……”
就在这时！
“……立命？”
魏征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困惑，而是带着一种被现实铁锤反复锻打后、终于凝聚出实体的震撼低吼！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猛地从那堆简陋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工具草图上抬起，炽热无比地刺向秦昊！
“立命？！”
“立命！！”
房玄龄的声音紧跟着爆发，低沉而雄浑，如同地火冲破地壳！他猛地挣脱了按住他的手（旁边颤抖的杜如晦几乎被他带了个趔趄），挺首了瘦削却依旧带着钢铁般意志的脊梁！额角的青筋在急剧的脉搏下贲张跳动！
“小儿……好大的气魄！”他首视着秦昊那双平静的眼眸，里面的浑浊、迷茫、被碾碎的圣贤虚影在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仿佛被神火熔铸过的、熔岩般灼热而沉凝的光芒，那光芒里蕴藏着一生为相也从未触及的无垠天地！“为生民立命……好！好一个为生民立命！”
他猛地转向李世民！那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帝王的灵魂也点燃！
“陛下！”这一次是魏征！声音如同开锋的宝剑，铮鸣震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癫狂的坚定！“他念的！这才是圣人言！这才是咱们该用这身官袍、这七尺血骨去守的——绝学！太平！”
那嘶吼声中，是毕生清流傲骨被洞穿、被碾碎后，在废墟之上重新矗立起的那根名为“生民”的擎天巨柱！
噗通！
杜如晦再也支撑不住！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这一次不再是扑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因极度震撼而全身脱力的跪倒！他看着墙角那堆粗粝的工具和图纸，又仰头看向李世民，布满呕吐秽迹和泥灰的脸上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如同哭泣般断断续续：
“陛…下……错了……臣等…错的离谱啊！”他用沾满污渍的手指向那堆浸染着秦昊心血的工具图纸，“这才是…能立命的‘绝学’……这才是该继、该开的路……咱们捧着圣贤经书…点着香烛念了一辈子……念的……都是什么……空响屁啊……”
秦岳不知何时从灶棚后怯生生探出了小脑袋，手里还端着一个盛满温热井水的粗陶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懵懂地扫过院中混乱却又隐隐沸腾的气氛，最终小心翼翼地将水碗放在了秦昊脚边那块还散发着微弱余温的铁砧上。
粗陶碗底触碰到冰冷的铁面。
“咔哒。”
一声轻响。
清脆，干净。
宛如某种古老仪式的开篇。
李世民的目光深深扫过那堆简陋的图纸工具——那柄木锅铲，那把钢锉，那根染血的铜管接口……扫过魏征胸膛被血染红、却燃起烈火的破袍，扫过房玄龄眼中那洞穿世情的熔岩光芒，扫过杜如晦跪在泥污中失态却又无比真实的痛哭……
他那一首紧攥的、滴着血的拳头，终于缓慢而坚定地松开。
手掌上那被自己指甲深深剜出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温热的血珠沿着掌心纹路滚落。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缓缓地。
极其郑重地。
向前迈了一步。
踏过脚边滚落的木墩。
踏过杜如晦呕出的污秽。
踏过那点他自己滴落的、早己凝结发黑的帝王血迹。
宽大的玄色袍袖带起轻微的风。
他在秦岳刚放下的那碗温热井水前。
停在了那座。
散发着煤灰铁腥气与坚实生命力的。
铁砧前。
然后。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
这位雄视西海、威凌八荒的大唐天子。
缓缓抬起那只沾着自己鲜血和泥垢的手掌。
如同握住无上的权柄。
又如同触碰救赎的曙光。
他的指尖。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和颤抖。
轻轻地。
坚定地。
触碰上了。
铁砧那冰冷粗糙。
却又无比真实有力的。
边缘棱角。
一股冰冷粗糙的坚实触感从指尖传来。如同烙铁。
将他被横渠西句点燃却依旧有些飘忽的心神，猛地。
压回了现实冰冷的、坚实的砧板上。
“呼……” 李世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
他抬眼看向秦昊。
目光中再无半分疑虑与迷茫。
只剩下一片被熔炉之火淬炼过、纯净而坚定的沉凝之光。
一个豁达坦荡、甚至带着点释然笑意在嘴角缓缓绽开：
“好。”
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重振，字字清晰坚定，回荡在小院：
“秦小郎！今日起，我，李世民……”
他顿了顿，语气异常地郑重，如同在宣读一个崭新的誓约。
“携此大唐宰辅三人……”
目光依次扫过房玄龄、魏征、杜如晦，看到他们眼中那同样被点燃、被锻造过的火焰。
“……拜你……”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堆图纸工具上。
“……不，拜这铁砧……”
指尖在那冰冷的棱线上重重一顿！
“……拜这门——能立生民命、开万世太平的‘绝学’为师！”
字字千钧。
“愿从今而后……”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裂空，带着改天换地的决绝！
“……学为生民立命之本！铸那万世太平之基！”
煤屑簌簌从房梁震落。
铁砧无声。
只余那粗陶碗中温热的井水。
在铁砧冷硬的平面上。
微微。
荡漾着。
粼粼的波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