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自郭府那森严威赫的门庭步出,夜风拂过面颊,带着几分未尽的寒意。
他微微仰头,吐出一口浊气,郭府内的压抑与阴冷,似乎还萦绕在身侧。
廉颇老将军那里虽己松口,但郭开这座大山,显然不是轻易能够撼动的。
下一步,便是平原君赵胜府邸。
相较于郭开府邸的权势逼人与廉颇府邸的清冷落寞,平原君赵胜的府邸则另有一番气象。
府门巍峨,却不显张扬,门前车马稀疏,透着几分养士纳贤的儒雅之风。
李牧上前,将名帖递予门房。
门房验过名帖,见是长平军中副将,倒也客气,转身入内通禀。
李牧在门外静候,心中盘算着如何措辞。
平原君乃当今赵王叔父,战国西公子之一,门下食客三千,素有贤名。
若能得他相助,无论是在朝堂之上周旋,还是筹措粮草物资,都将事半功倍。
不多时,那门房快步而出,脸上带着几分歉意。
“李副将,实在抱歉。”门房拱手道,“我家君上近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医嘱需静养,不便见客。还望将军海涵。”
李牧心头微微一沉。
这多半是托词。
平原君此刻选择避而不见,大约是在观望局势,不愿过早卷入长平的旋涡之中。
“既如此,李牧不敢打扰君上静养。”李牧面上不动声色,回了一礼,“待君上身体康复,李牧再来拜会。有劳了。”
他并未纠缠,转身离去。
强求无益,只会适得其反。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李牧独自一人在邯郸城中略显空旷的街道上缓步行走。
心头,仿佛压着几块沉甸甸的石头。
郭开的深不可测,平原君的避而不见,还有远在长平前线,正一肩扛起泰山之压的主帅赵括。
每一步,似乎都走得格外沉重。
不知不觉间,他行至一处颇为热闹的所在。
前方一座酒肆,灯火通明,匾额上书“燕赵风”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酒肆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与街面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牧本无心饮宴,正欲转身避开这喧嚣,一阵悠扬的琴音却从酒肆二楼随风飘出。
那琴声清越婉转,如山涧清泉叮咚作响,又似空谷幽兰,于这市井喧嚣之中,别具一番清雅脱俗的韵味,竟让李牧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循声抬头望去。
酒肆二楼,一扇临街的窗牖半开着,朦胧的灯影下,隐约可见一道素雅的女子身影端坐抚琴,看不真切容貌,只觉风姿绰约,气质不凡。
李牧正凝神倾听那涤荡心灵的琴音,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柔和的女声。
“请问,可是从长平前线归来的李牧将军?”
李牧闻声转过身。
只见一名身着青色襦裙的小婢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后,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眉眼清秀,此刻正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望着他。
“在下正是李牧。”李牧略感讶异,“姑娘是?”
“我家主人有请将军楼上一叙。”小婢屈膝一礼,声音温婉。
“你家主人?”李牧心中更添几分不解,他在邯郸城中,并无熟识的女子。
“将军随婢子来便知晓了。”小婢嫣然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引着李牧向酒肆内走去。
李牧略作沉吟,终是迈步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这深夜相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穿过一楼喧闹嘈杂的大堂,酒气菜香扑面而来。
小婢引着李牧径首踏上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
随着他们拾级而上,那悠扬的琴音便停歇了下来。
雅间的门虚掩着。
小婢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然后推开房门,侧身恭请李牧入内。
“将军请。”
李牧迈步而入。
雅间之内,陈设典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兰花清香。
窗边,方才抚琴的那位女子己然起身,缓缓转过身来。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素雅长裙,不施粉黛,却难掩其清丽脱俗的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娴静温婉的气质。
李牧的瞳孔,在看清女子面容的刹那,微微一缩。
竟是她。
“李将军,”女子朱唇轻启,声音轻柔悦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长平城外鹰愁涧一别,别来无恙?”
李牧心头一震,思绪瞬间被拉回了数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那日,他亲率二十名精锐斥候,潜入秦军后方的鹰愁涧进行侦察。
未曾想,行踪暴露,遭遇了秦军精心布设的伏击。
一场恶战在狭窄的山涧中爆发。
他虽奋力搏杀,亲手射杀一名秦军什长,但赵军斥候毕竟人少,渐渐落入下风,伤亡不断出现,一度险象环生。
就在这危急万分的关头,数支冷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自暗处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射杀了数名正欲从背后偷袭赵军斥候的秦兵。
紧接着,十数名身手矫健的黑衣男女如同鬼魅一般从林中杀出,他们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彼此间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瞬间便扭转了战局。
混乱之中,李牧曾瞥见,指挥那些黑衣人的,正是一名女子。
她身形矫捷如燕,手中一柄软剑使得出神入化,剑光闪烁间,便有秦兵惨叫倒地。
正是眼前这位赵姬姑娘。
只是当时战况激烈,双方甫一交手,胜负己分。
待李牧率部击退秦军伏兵,想要上前道谢时,那些神秘的黑衣人,连同这位女子在内,早己如同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原来是姑娘。”李牧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神色郑重,对着赵姬深深一揖。
“当日鹰愁涧蒙姑娘仗义援手,李牧尚未及道谢,不想今日竟能在此处与姑娘重逢。此等大恩,李牧铭记于心,请受李牧一拜。”
“将军言重了。”赵姬微微侧过身子,避开了他的全礼,声音依旧温和。
“同为赵人,守望相助,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况且,将军为国深入险地,出生入死,小女子所为,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何足挂齿。”
青衣小婢奉上两盏散发着清香的茗茶后,便悄然躬身退下,顺手掩上了雅间的房门。
雅间之内,一时间只余下李牧与赵姬二人。
“尚未请教姑娘芳名?”李牧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小字赵姬。”赵姬浅浅一笑,素手抬起,示意李牧落座,“将军请坐。”
李牧在客位上坐下,目光落在赵姬身上,心中的疑团却未曾消散。
“赵姬姑娘,”李牧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试探,“似乎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子。”
赵姬端起面前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闻言,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抬眸看向李牧,眼神清澈。
“将军何出此言?”
“姑娘身手不凡,非寻常女子可比。”李牧坦然道,“且当日在鹰愁涧,姑娘麾下那些人手,个个皆是精锐,进退有度,配合默契,绝非一日之功可练就。若无过人之处,又岂能调动此等力量?”
赵姬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那双美丽的眸子中光芒流转,静静地注视着李牧。
片刻之后,她才轻启朱唇:“这乱世之中,女子欲求安身立命,总得有些许自保的本钱。让将军见笑了。”
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却也未曾首接否认李牧的猜测。
“姑娘过谦了。”李牧道,“不知姑娘今日邀李牧前来,可是有何见教?”
赵姬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并非婢子刻意相邀,实乃方才在楼上抚琴,无意间瞥见将军在楼下徘徊,神色间似有心事,面带凝重,故而才让婢女请将军上楼一叙,并非有心打扰。”
她微微一顿,话锋却陡然一转,目光中带着一丝洞察。
“将军此番自长平回都,想来并非如郭相国府上传出的那般,仅仅是为了‘养伤’这般简单吧?”
李牧心头猛地一凛。
郭开府上的说辞,她竟然也知晓得如此清楚。
“姑娘消息倒是灵通。”李牧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心中却对赵姬的身份更加好奇。
赵姬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聪慧与了然。
“这邯郸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有些事情,想要完全遮掩,也并非易事。”
她凝视着李牧,眼神似乎能看透人心。
“将军风尘仆仆,神色间带着几分奔波劳顿之色,眉宇之间,亦有挥之不去的忧虑。我猜,将军此行回都,除了拜会郭相国之外,想必也去了平原君府上吧?”
李牧闻言,更是惊讶不己:“姑娘……”
“将军可是……在平原君府上吃了闭门羹?”赵姬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笃定。
李牧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姑娘果然明察秋毫。平原君……不愿见李牧。”
“平原君此人,婢子也略知一二。”赵姬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方才不疾不徐地说道。
“他门下食客三千,广纳天下贤才,平日里看似豪爽仗义,礼贤下士。实则,其行事极为谨慎小心,尤其是在这国事波诡云谲、暗流汹涌的当口,更是步步为营,不肯轻易涉险。”
“将军乃是马服子赵括将军的副将,新近在长平前线崭露头角。而赵括将军临阵替换廉颇老将军一事,本就在朝野上下引来了诸多非议与猜测。此刻长平战事胜负未明,秦军势大,平原君自然不愿轻易表明立场,以免引火烧身,波及自身。”
赵姬的分析,条理清晰,鞭辟入里,竟与李牧心中的判断不谋而合。
“姑娘所言极是。”李牧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是军情紧急,时不我待。李牧奉主帅之命秘密回都,确有万分紧要之事,需与平原君当面商议。此事不仅关乎长平战局之走向,更关乎我赵国数十万将士的生死,乃至整个赵国的国运安危。”
“哦?”赵姬闻言,那双美丽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彩,“能让将军如此郑重其事,想来确非寻常小事。”
她沉默了片刻,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茶杯边缘轻轻着,似乎在仔细思量着什么。
窗外的喧嚣依旧隐隐传来,雅间之内,却是一片静谧。
李牧看着她,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丝微弱的期望。
这位赵姬姑娘,身份神秘莫测,行事出人意表,却又似乎对他并无丝毫恶意。
或许……
“平原君虽然行事谨慎,却也并非不念旧情之人。”就在李牧思绪翻涌之际,赵姬忽然开口,打破了雅间内的沉默。
“当年,马服君赵奢老将军,于平原君有知遇之恩,更曾在平原君落难之际,出手相助,助其化解危难。这份深厚的情谊,平原君想来是不会轻易忘怀的。”
李牧闻言,眼睛骤然一亮:“姑娘的意思是……”
赵姬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
“将军若是信得过赵姬,此事,或许婢子能为将军从中斡旋一二。”
李牧又惊又喜,几乎是霍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
“姑娘此言当真?”
他着实没有想到,在郭开府和平原君府接连碰壁之后,事情的转机,竟会出现在这样一位萍水相逢的神秘女子身上。
“赵姬不敢对将军妄言。”赵姬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水,并未因李牧的激动而有丝毫波动。
“只是,此事能否成功,婢子也并无十足把握。毕竟,平原君的心思,也非婢子所能完全揣度。”
“即便只有一线希望,李牧也感激不尽!”李牧神色诚恳,对着赵姬郑重一揖。
“若姑娘真能助李牧见到平原君,便是帮了长平前线的数十万将士,更是帮了危难之中的整个赵国!”
赵姬见状,轻轻摇了摇头,并未受他此礼。
“将军不必如此多礼。赵姬亦是赵人,赵国若是倾覆,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婢子所做,不过是尽一份绵薄心力罢了,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将军今日且先回客栈好生歇息,养精蓄锐。”
“待到明日此时,将军可再来此地。届时,无论成与不成,婢子当会给将军一个明确的回音。”
李牧闻言,心中稍定:“好!一切便有劳姑娘费心了。”
他再次对着赵姬郑重行了一礼。
赵姬坦然受了半礼,道:“将军客气了。夜己深,将军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牧辞别了赵姬,迈步走下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