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火光仅仅照亮了洪都一夜。
随后的几十天,这座孤城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陈友谅的怒火化作了无穷无尽的士卒和攻城器械。
重炮的轰鸣日夜不休,每一次撞击都让城墙哀鸣,让守军的心脏随之抽搐。
血肉磨坊开始运转,人命在这里成了最廉价的消耗品。
城头上的尸体还来不及清理,新一轮的攻势又如浪潮般拍打上来。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仿佛天崩地裂。
北门附近的一段城墙,在连续经受了上百次重炮轰击后,终于垮塌了。
烟尘弥漫中,一个巨大的缺口赫然出现,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将洪都的脆弱暴露在几十万双贪婪的眼睛之下。
“城墙塌了!汉军冲进来了!”
绝望的嘶喊声瞬间引爆了积压多日的恐惧。
“慌什么!”
朱文正一脚踹翻身边一个准备后退的士兵,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左臂上缠着肮脏的布条,渗出的血迹己经发黑。
他来不及去追究这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修的豆腐渣工程,眼中的血丝密布,整个人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赵德胜!带你的人,给老子用命把口子堵上!人死光了,就用尸体堵!”
“邓愈!带人去拆!把那几条街的房子全给老子拆了!砖头、石块、木料,能用的都搬过来!给老子在后面重新砌墙!”
命令干脆而残忍,不带一丝人情味。
缺口处,瞬间成了最残酷的绞肉机。
老将赵德胜的独眼里满是疯狂,提着刀第一个冲了上去,身后是同样红了眼的洪都士卒。他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顶住了汉军如潮水般的攻势。
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刻补上,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呻吟声混成一团。
就在这道脆弱的“人墙”之后,邓愈带着民夫和士兵,疯狂地搬运着从民房拆下的砖石木料,在漫天飞舞的箭矢和石块下,争分夺秒地修补着城墙。
这是一幅荒诞而悲壮的画面。
前方在死战,后方在砌墙。
鲜血浸透了新垒的砖石,碎肉混入了填补的泥浆。
洪都总管李继先为了掩护邓愈,被数支长矛捅穿了身体,死前还死死抱住一个汉军千户的大腿。
守将牛海龙被飞来的石弹砸中,半边身子都成了肉泥。赵国旺力战而亡,身上插满了箭矢,像个刺猬。
朱文正也亲自提刀加入了战团,他己经杀红了眼,不知疲倦,不知疼痛。
一支冷箭射来,正中他的右肩,他看也不看,反手折断箭杆,继续挥刀劈砍,溅起的鲜血糊住了他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抹残阳落下,缺口,竟然奇迹般地被重新堵上了。
新砌的墙壁粗糙丑陋,上面还沾染着斑驳的血迹,却如同一座丰碑,沉默地矗立在那里。
城墙上下,一片死寂。
活下来的人,无论是兵是民,都己精疲力竭。
许多人靠着墙壁就那么瘫坐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大都督……”
邓愈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走到朱文正面前,看着他肩膀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嘴唇哆嗦着。
朱文正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环视西周,原本的两万七千守军,此刻放眼望去,稀稀拉拉,怕是连一万人都凑不齐了。
赵德胜拖着一条伤腿走过来,独眼里第一次没有了质疑,只剩下信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朱文正,这个他曾经看不起的侄子,重重地抱了抱拳。
这一刻,再也无人怀疑这个年轻的大都督。
那一晚,无人入眠。
伤口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让朱文正的意识有些恍惚。
他强撑着巡视城防,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段新砌的城墙上。
晚风带着水汽和血腥味吹来。
朱文正抬头望去,远处便是鄱阳湖水面,白茫茫一片。
这一刻,朱文正吹着微凉的江风,愣愣出神,神游万里。
他顺着长江,向东望去,那里是茫茫大海。
一幅幅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画面,伴随着一股深植于灵魂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是几十年后,那些乘着福船却不敢远航的宝船舰队;是数百年后,西洋人坚船利炮轰开国门的身影;是那段被称作“百年国耻”的血泪史……
刘鹏,那个现代文科生的灵魂,在这一刻与朱文正的躯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巨大的悲愤和不甘,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靠种地,靠在陆地上争王争霸,就算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终究也只是个富庶的胖子,随时等着被海上来的饿狼撕咬……”
但转瞬之间,朱文正嘴角竟露出了一丝奸邪。
“不过,本都督既然回来了,这狗娘养的世道也该变变天了……”
……
应天府。
朱元璋正在和李善长、刘伯温等一众心腹议事。气氛凝重,议题正是被围困的洪都。
“洪都若失,我军将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李善长忧心忡忡,“只是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围城,大都督兵力不足,恐怕,难以招架……”
朱元璋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
他那个侄子朱文正,勇则勇矣,但骄奢淫逸,把洪都交给他,本就是一步险棋。
他的那道“提头来见”的口谕,既是激励,但更像是最后通牒。
而就在这时,一名信使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带着一身的血污和疲惫,声音却亢奋得发抖:“大捷!大捷!洪都大捷!”
满堂文武为之一静。
朱元璋猛地站起:“讲!”
“启禀大帅!陈友谅贼军猛攻北门,大都督朱文正……他、他以火油为器,设下陷阱,一把火烧了贼军近万先锋!敌军死伤惨重,锐气大挫!”
信使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
烧了近万先锋?以火油设伏?这是那个只知道抡刀子砍人的朱文正能干出来的事?
由于奉天和洪都两地距离过远,此时朱元璋他们收到的仅仅是一个月以前的战报。
朱元璋一把从信使手中夺过战报,那熟悉的字迹,确实是朱文正的亲笔。
说实话,他根本就没指望朱文正能大破敌军,只要能拖住陈友谅,他就己经很满足了。
朱元璋逐字逐句地看着,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有惊愕,有欣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疑惑。
但那样的神情只存在了一瞬,他很快就恢复平静,缓缓坐下。
朱元璋将战报放在案上,目光投向了始终一言不发的刘伯温。
“伯温,你怎么看?”
刘伯温笑眯眯地捋着长须,眼中精光一闪,只说了六个字:
“大都督,藏拙了。”
朱元璋好像没听见一样,依旧面向众人欣慰道:“好啊,不愧是咱的好侄子,打仗跟咱一样了不起!”
在场群臣也都纷纷夸奖起来这位远在洪都城的年轻大都督。
尽管朱元璋说的十分亲切,但眼神中却藏不住那一丝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