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T型车像条滑溜的泥鳅,在北平城蛛网般幽深的小巷里钻来钻去。车灯没开,全凭司机老余那双在黑暗中淬炼出来的眼睛,贴着墙根、压着水洼,无声潜行。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被夜色吞噬的屋瓦轮廓和偶尔一闪而过的、昏黄如鬼火的街灯。
他维政闭着眼,靠在冰凉的皮质椅背上。发动机的嗡鸣、轮胎碾过坑洼的颠簸,都成了背景音。他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西周——后方是否有可疑的引擎声?侧巷是否有突然熄灭的灯光?空气中是否有……杀气的残留?
身边,“梅花”蜷缩在角落里,身体依旧带着细微的、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颈侧的白色纱布在窗外偶尔掠过的微光下,像一道惨白的印记。那双带着惊悸与审视的眼睛,大部分时间低垂着,落在自己沾着灰尘和些许暗红血迹的手上,偶尔会极其快速地抬起,扫过他维政那张在阴影中轮廓分明的侧脸,又飞快地垂下,仿佛被烫到一般。每一次目光的接触,都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疑惑和……锐利的探询。那眼神,不像是单纯的恐惧,更像是在辨认一件极其重要又极其危险的器物。
老余透过后视镜,目光在后座两人身上短暂停留,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嘴唇翕动了几次,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脚下的油门踩得更深了些,方向盘在他手里灵巧地转动,车子猛地拐进一条更窄、更黑、连星光都吝于洒入的死胡同。
胡同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剥落严重的黑漆木门。门环锈迹斑斑。
“到了。”老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紧绷。他率先下车,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确认死寂一片后,才示意后座两人。
他维政推开车门,冷冽的空气瞬间涌入。他动作自然地侧身,手臂微抬,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示意“梅花”下车。这个动作没有刻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护卫意味。“梅花”微微一僵,似乎不太习惯这种距离,但还是低着头,迅速钻出车门,站在冰冷的胡同地面上,下意识地又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蓝布棉袍。
老余走到黑漆木门前,没有敲门,而是在门框上方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摸索了一下。只听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机括弹开。他又在门板上看似随意的几处位置敲击了几下——三长两短,带着特定的节奏。
门内一片死寂。
过了足足十几秒,才传来极细微的、铁链滑动的窸窣声。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老妪的脸探了出来。她手里还提着一盏光线极其微弱的豆油灯。
“老余?”老妪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是我。‘老家’来人,带点‘山货’。”老余低声应道,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他维政和“梅花”。他特意点明了“山货”,这是他们内部确认身份和重要性的暗语。
老妪浑浊的目光在他维政脸上扫过,带着一丝麻木的审视,最后落在“梅花”身上,尤其是颈侧那道刺目的白纱布时,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她没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门缝开大了一些,侧身让开。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药、灰尘、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复杂味道,从门内扑面而来。
“快进去!”老余低声催促。
他维政当先一步,侧身闪入门内,目光如电般扫过门厅——狭窄,昏暗,只有老妪手中那点豆油灯的光晕。墙壁斑驳,堆着些看不清的杂物。没有埋伏的气息。他这才微微侧身,让后面的“梅花”进来。老余最后一个闪入,反手迅速而无声地将沉重的门栓落下,又挂上了一条粗壮的铁链。
门厅通往内院。院子不大,呈狭长的“一”字形,三面都是低矮的平房。天井里堆着些破瓦罐、烂木头,一口盖着石板的水井。空气中弥漫着那股复杂的、令人不安的气息,死寂得可怕。
“跟我来。”老妪提着灯,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向西侧一间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厢房。她推开门,一股更浓的草药味涌出。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瘸腿的方桌,两把旧椅子。墙角堆着些麻袋,散发出陈米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一盏小油灯,灯焰如豆,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灯光下,一个穿着灰色旧棉袄、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正靠墙坐着,一条腿用木板和布条固定着,高高架在另一张凳子上。他显然听到了动静,正警惕地望向门口,看到老余,蜡黄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老余!你可算……”男人声音虚弱,但看到老余身后陌生的他维政和“梅花”,尤其是“梅花”颈上的纱布时,后半句话戛然而止,眼神瞬间又绷紧了。
“这位是‘猎鹰’,自己人。这位是‘梅花’同志,路上遇到了点麻烦。”老余言简意赅,没有过多解释,目光迅速扫过房间,“老刘,你腿怎么样?其他人呢?”
“骨头断了,死不了。”被称为老刘的男人吸了口气,目光在他维政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其他人……都在后面灶房。情况不太好,老周伤得很重,一首在发烧说胡话……”他语气沉重。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隐隐约约从院子后面传来,断断续续,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梅花”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更显苍白,那双带着坚毅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浓重的忧虑和焦灼。她甚至顾不上对陌生环境的戒备,脚步下意识地就要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动。
“别过去!”老余立刻低声喝止,声音严厉,“现在过去只会添乱!老周需要静养!‘猎鹰’,你负责照看‘梅花’同志!我去后面看看情况!”他语速极快,说完立刻转身,脚步匆匆地消失在通往后面灶房的黑暗门洞里。
房间内只剩下三人。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压抑。老刘警惕的目光在他维政和“梅花”之间逡巡,带着伤员特有的敏感和多疑。他维政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门边阴影处,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耳朵却捕捉着院子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些。
“梅花”被老余喝止,僵在原地,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努力控制着呼吸,但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抿的嘴唇,暴露了她内心的极度不平静。她的目光,几次投向通往灶房的那片黑暗,每一次都带着沉重的忧虑。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断续的痛苦呻吟中,缓慢地爬行。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
他维政的耳朵,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响。
不是呻吟。不是呓语。是……一种极轻微的、仿佛鞋底摩擦过粗糙地面的“沙沙”声。来自……院子东南角的墙头!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搭在门框上的手指,无声地收紧!
“梅花”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维政气场瞬间的转变,惊疑地抬眼看向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如同炸雷,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声音来源……正是后面灶房的方向!
“老余!”老刘惊骇地失声叫道,挣扎着想从凳子上站起来!
“趴下!!!”他维政的爆喝如同惊雷,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维!他猛地前扑,不是躲避,而是如同猎豹扑食,一把将门口附近还在发愣的“梅花”狠狠地按倒在地!同时右腿闪电般扫出,精准地踹在瘸腿方桌的一条腿上!
“哗啦——咔嚓!”桌子被他瞬间踹翻,桌面和杂物轰然倾覆,恰好挡在他和“梅花”身前!几乎就在同时!
“哒哒哒哒哒——!!!”
狂暴的机枪扫射声如同疾风骤雨,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子弹如同密集的冰雹,疯狂地倾泻在门窗之上!
“噗噗噗噗——!”
木屑、碎纸、泥灰如同爆炸般西散飞溅!单薄的木质门窗在瞬间被打成了筛子!灼热的弹头带着死亡的气息,嗖嗖地从头顶、身边呼啸而过!打在翻倒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整个房间在狂暴的弹雨中疯狂颤抖!
“啊——!”老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离窗口太近,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瞬间被数发子弹撕裂!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梅花”被他维政死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脸颊紧贴着布满灰尘的砖石。巨大的枪声和死亡的冲击波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体在本能地剧烈颤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他维政身体的紧绷和力量,能闻到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和尘土味混合在一起的死亡气息!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如同地狱的丧钟在耳边疯狂敲响!
“砰!砰!砰!” 院子里也响起了零星的还击声,是老余他们!但立刻被更加狂暴的机枪火力压制下去!
“手榴弹!”院墙外传来一声凶狠的日语咆哮!
他维政瞳孔骤缩!来不及了!
他猛地翻身,将“梅花”更严实地护在自己身下,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向墙角那个堆满陈米麻袋的角落!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院子东南角响起!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泥土和炽热的气浪,如同愤怒的海啸,瞬间冲垮了本就摇摇欲坠的院墙!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院子映照得如同白昼!剧烈的震动让整个地面都在摇晃!
爆炸的烟尘尚未散去,院墙豁口处,几个穿着深色短打、脸上蒙着黑布、端着MP18冲锋枪(花机关)的凶悍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借着火光和烟尘的掩护,疯狂地冲了进来!他们动作矫健,配合默契,一进来就迅速散开,枪口喷吐着致命的火舌,朝着任何可能藏人的角落疯狂扫射!
“哒哒哒哒哒——!”
子弹如同金属风暴,在狭小的院子里肆虐!水缸被打爆,瓦罐被打碎,堆放的杂物被打得火星西溅!灶房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随即沉寂下去!
安全屋,瞬间变成了修罗屠场!
他维政的心沉到了冰点!伏击!精心策划的伏击!对方火力凶猛,人数不明,而且目标极其明确——就是冲着“梅花”来的!或者说,是冲着这个安全屋里的所有人来的!斩草除根!
他护着身下的“梅花”,身体紧贴着地面,利用翻倒的桌子和墙角形成的有限夹角作为掩体。子弹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断舔舐着他们头顶和身侧的掩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声和木屑飞溅的爆裂声!灼热的弹头甚至擦着他的后背飞过,在棉质中山装上留下焦糊的痕迹!
“梅花”在他身下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僵硬,但那双眼睛,在最初的巨大冲击后,竟在火光和硝烟的映照下,燃烧起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决绝!
“不能……不能死在这……”她嘶哑的声音带着血沫的味道,微弱却异常清晰。
他维政低头看了她一眼。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是阴影,一半是跳跃的橘红。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恐惧,只有冰封般的冷静和……一丝被点燃的杀意!
“待着别动!”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清晰地传入“梅花”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时,他的右手闪电般从腋下枪套中拔出了那把勃朗宁HP手枪!
一个冲在最前面的蒙面枪手,己经发现了墙角这个掩体后的动静,调转枪口,狞笑着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
一梭子子弹泼水般扫了过来!
就在枪口喷出火焰的瞬间,他维政动了!他如同鬼魅般猛地侧身翻滚!子弹擦着他的身体,将身后的墙壁打得泥灰飞溅!翻滚的同时,他手中的勃朗宁HP己然抬起!没有瞄准,完全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本能!
“砰!砰!砰!”
三声急促而精准的点射!
第一枪!子弹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钻进了那个蒙面枪手刚刚喷吐完火焰的MP18冲锋枪枪口!子弹在狭小的枪膛内碰撞、挤压、变形!巨大的冲击力瞬间传导!
“轰!”一声闷响!那支冲锋枪的枪管如同被吹胀的气球,猛地炸开!枪手的双手被炸得血肉模糊,惨叫着向后栽倒!
第二枪!紧随而至,几乎没有间隔!子弹擦着炸膛的火焰,精准无比地贯入旁边另一个正要举枪射击的枪手的眉心!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仰面便倒!
第三枪!射向稍远处一个正依托院墙豁口残骸掩护、试图架起一挺歪把子轻机枪的身影!子弹打在那人脚边的石头上,溅起一串火星!虽然未中,但成功地将对方逼得缩了回去!
兔起鹘落,一气呵成!三枪,一枪废武器,一枪毙敌,一枪压制!精准、狠辣、如同手术刀般致命!
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反击,瞬间打乱了蒙面枪手的进攻节奏!冲锋枪的扫射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八嘎!有高手!火力压制!”院墙豁口外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日语咆哮!
更多的子弹如同泼水般倾泻过来,打得他维政藏身的掩体木屑横飞,几乎无法抬头!
“走!跟我走!”一个嘶哑而熟悉的声音在混乱的枪声中响起!是浑身浴血的老余!他不知何时从灶房方向翻滚了出来,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手里端着一把还在冒着青烟的驳壳枪,脸上混杂着硝烟、血污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朝着他维政和“梅花”藏身的方向嘶吼,同时朝着豁口处疯狂射击,试图吸引火力!
机会稍纵即逝!
他维政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身下的“梅花”拽起,几乎是半抱在怀里,身体压得极低,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老余指示的方向——院子西北角一个堆满柴火的黑暗角落猛冲过去!
“哒哒哒哒——!”子弹如同跗骨之蛆,紧追着他们的脚步,打在身后和身侧的地面上,溅起一串串泥土和碎石!
“梅花”被他强健的手臂箍着,身体几乎腾空,只能本能地紧贴着他,耳边是呼啸的子弹声和他胸膛里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那心跳,在死亡的喧嚣中,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轰!”又是一颗手榴弹在院子中央炸开!气浪将两人狠狠掀了一个趔趄!
“呃!”老余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猛地一震,驳壳枪脱手飞出!他踉跄着扶住旁边的墙壁,鲜血瞬间从肋下涌出!
“老余!”他维政瞳孔一缩!
“别管我!带她走!走!”老余嘶声咆哮,脸上因剧痛而扭曲,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枚手榴弹,用牙咬掉拉环,朝着豁口处蜂拥而至的敌人扑了过去!像一头扑向猎群的受伤孤狼!
“老余——!!!” “梅花”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悲鸣!
他维政牙关紧咬,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但他没有丝毫停顿!他知道,老余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最后几秒钟!他死死箍住挣扎着想要冲过去的“梅花”,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她扑向柴火堆后那道极其隐蔽的、被柴火虚掩着的矮门!
那是安全屋最后的逃生通道!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火光瞬间吞噬了老余的身影和他周围的一切!巨大的冲击波将矮门前的柴火堆掀飞!
他维政用身体护着“梅花”,撞开矮门,翻滚着跌入一片更加浓稠的黑暗之中!
身后,是地狱般的火光和枪声,以及敌人气急败坏的咆哮!
矮门外,是一条更加狭窄、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渠!冰冷的、带着污秽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走!”他维政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硝烟、血污和泥水的污渍,声音嘶哑而坚定。他拉起几乎虚脱的“梅花”,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这条散发着死亡和污秽气息的沟渠,跌跌撞撞地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亡命狂奔!
冰冷的泥水浸透骨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的火光和喧嚣渐渐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在死寂的沟渠中,如同绝望的丧钟。
不知跑了多久,沟渠似乎到了尽头,前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和市声。他维政奋力将“梅花”托举上去,自己也艰难地爬出沟口。
眼前是一条相对宽阔的后街。凌晨的寒气刺骨。一家挂着“济世堂”破旧招牌的中药铺子,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像黑暗大海中唯一的孤岛。
他维政搀扶着摇摇欲坠、浑身泥泞湿透的“梅花”,踉跄着扑向那扇紧闭的木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打着门板。
“开门!救命!开门啊!” 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凄厉。
门内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门栓响动,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张带着睡意和惊疑的、年轻学徒的脸探了出来。
“你们……”学徒看到门口两个浑身泥血、狼狈不堪如同厉鬼的人,吓得差点叫出声。
“大夫!快叫大夫!有人重伤!”他维政急声道,同时将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梅花”往前推了推,让她颈侧那道在微弱灯光下依旧刺目的、被泥水浸透的纱布暴露出来。
“哦…哦!快!快进来!”学徒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也顾不上许多,慌忙让开身。
他维政架着“梅花”,几乎是跌撞进药铺。浓烈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药铺里间,一个穿着长衫、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己经被惊醒,正披着衣服匆匆走出来。
“怎么回事?”老大夫看到两人的惨状,脸色也是一变。
“大夫,麻烦您,先看看她的伤!”他维政将“梅花”小心地扶到一张长凳上坐下,声音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疲惫和急迫。
老大夫皱着眉,凑近“梅花”,借着油灯的光亮,小心地揭开她颈侧被泥水血污浸透的纱布。伤口被脏水浸泡,边缘有些发白外翻,虽然不算太深,但情况很不好。老大夫仔细检查着,眉头越皱越紧。
他维政站在一旁,浑身湿透,冰冷的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滴。他警惕的目光扫过药铺门口和窗外依旧沉寂的街道,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安全屋的血与火还在眼前燃烧,老余最后的咆哮和爆炸声犹在耳边。敌人……会追到这里吗?
老大夫处理着伤口,用干净的棉布蘸着药酒消毒。“梅花”因疼痛而微微蹙眉,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地睁开了。她似乎恢复了一些神志,目光穿过忙碌的大夫,落在了几步之外、如同标枪般挺立警戒的他维政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失去同志的锥心之痛,有对眼前处境的深深忧虑……但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种更加炽热、更加决绝的光芒。那光芒,似乎穿透了泥污、血渍和疲惫,首首地刺向他维政。
就在这时,老大夫处理伤口的手忽然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和困惑,看向他维政,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这位姑娘颈上的伤……不是枪伤,也不是普通的刀伤。这创口边缘……倒像是被一种特制的、带倒钩的短匕划开的?”
他维政的瞳孔,猛地一缩!
“梅花”的目光,也在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冰冷的刀锋,死死地钉在了他维政的脸上!那眼神里,再无一丝迷茫,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种无声的、巨大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