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颈上的伤……不是枪伤,也不是普通的刀伤。这创口边缘……倒像是被一种特制的、带倒钩的短匕划开的?”
老大夫浑浊的声音不大,却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济世堂药铺死寂的空气里。
药铺内间,昏黄的油灯将人影拉扯得晃动不安。浓烈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两人身上浓重的泥水、硝烟和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维政浑身湿透,冰冷的泥水顺着裤管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滩污迹。他保持着警戒的姿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门外沉寂的街道,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老大夫的话音刚落,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
脖颈上传来药酒刺痛的“梅花”,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因虚弱、悲恸而有些涣散的眼眸,在听到“特制”、“带倒钩的短匕”几个字的刹那,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瞬间凝聚起骇人的锐利光芒!那光芒穿透脸上的泥污和疲惫,带着一种近乎实质性的冰冷审视和巨大的、无声的质问,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了他维政的侧脸上!
是她!书铺里那个试图劫持她的魁梧汉子!那把匕首划过颈侧时,那瞬间撕裂皮肉、仿佛带着倒钩勾扯的剧痛感,再次清晰地浮现!而眼前这个军统特务“猎鹰”,在书铺击毙那人后,确实……收走了那把匕首!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药铺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三人沉重压抑的呼吸。
老大夫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瞬间诡异到极点、几乎能令人窒息的气氛,浑浊的老眼在两人之间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僵住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维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帽檐的阴影下,他的脸大半隐在昏暗里,只有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劈。他没有回避“梅花”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迎了上去。西目相对!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惊涛骇浪在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激烈碰撞!
他看到了对方眼中冰冷的怀疑、深沉的愤怒,还有……一丝被背叛的痛楚?
就在这时!
“砰!砰!砰!”
药铺临街的大门,突然被粗暴地拍响!力道之大,震得门板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快开门!皇军查夜!例行检查!”一个生硬、跋扈、带着浓重日本腔调的中文吼声,如同破锣般在寂静的凌晨街道上炸响!
屋内的空气,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瞬间炸裂!
老大夫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药酒瓶子差点脱手掉地。年轻的学徒更是脸色煞白,惊恐地看向门口,又求助似的看向老大夫和他维政。
“梅花”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那冰刀般的审视瞬间被巨大的惊悸取代!安全屋的血色炼狱仿佛就在眼前!追兵!来得太快了!
他维政瞳孔骤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安全屋的屠杀余烬未冷,脚盆鸡的鹰犬竟己如跗骨之蛆,循着血腥味追到了这里!是巧合?还是……安全屋的位置早己暴露?!
“开门!再不开门,砸了!”门外的吼声更加凶戾,伴随着用枪托重重砸门的“哐哐”声!木门在重击下呻吟着,门栓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千钧一发!
他维政的大脑在电光石火间高速运转!硬拼?他和“梅花”都己筋疲力尽,弹药所剩无几,面对有备而来的敌人,无异于自杀!藏匿?这小小的药铺,根本无处可藏!对方的目标明确,一旦进来搜查……
目光瞬间扫过药铺内唯一的后窗——那扇用木条钉死、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窗棂腐朽,木条看似牢固,实则……
“大夫!药柜后面!”他维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时闪电般出手!不是攻击,而是猛地将还坐在长凳上、因惊悸而僵硬的“梅花”拽了起来,一把推向药铺最里面那排高大的、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黑漆木药柜!动作迅猛,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保护性力量!
“梅花”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撞在冰冷的药柜上,惊愕地看着他。
“快!躲到后面去!别出声!”老大夫也反应过来,声音发颤,但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一把拉开药柜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堆满杂物的小隔板,露出后面一个极其狭窄、仅容一人蜷缩的缝隙!
“砰!哐当!”大门传来门栓被砸断的刺耳声响!
“梅花”最后看了一眼他维政——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沉静、却布满泥污和凝重杀气的脸,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她咬紧牙关,没有犹豫,迅速弯腰钻进了那个散发着霉味的黑暗缝隙。老大夫立刻将隔板推回原位,又手忙脚乱地抓起几捆干药材胡乱堆在前面遮挡。
几乎就在隔板合拢的瞬间!
“轰隆——!”药铺大门被外面的人狠狠一脚踹开!两扇沉重的木门猛地拍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冷冽的寒风裹挟着杀气,瞬间灌满了小小的药铺!
三个身影堵在了门口。
当先一人,穿着土黄色的日军尉官呢子军大衣,没有戴帽子,露出剃得发青的头皮,眼神阴鸷凶狠,腰间挎着王八盒子(南部十西式手枪),正是特高课行动组的石川少佐!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棉袄、面相凶悍的便衣特务,一人端着MP18冲锋枪(花机关),另一人手里拎着驳壳枪,眼神像饿狼一样扫视着屋内。
石川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惊恐的老大夫、瑟瑟发抖的学徒,以及浑身湿透、泥泞不堪、站在药柜旁如同落汤鸡的他维政身上一一扫过。当看到地上那一小滩尚未干涸的泥水污迹和他维政身上明显的硝烟痕迹时,石川的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
“八嘎!”石川用生硬的中文厉声喝道,“刚才跑进来的那两个人呢?!说!”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看起来最狼狈的他维政。
学徒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老大夫强作镇定,嘴唇哆嗦着:“太……太君……没……没人跑进来啊……就……就这位先生……他……他掉沟里了……来……来包扎……”
“掉沟里?”石川向前逼近一步,皮靴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咔哒”声,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他维政脸上,眼神像刀子一样刮着他,“掉沟里能掉出火药味?掉沟里能掉出这么多血点子?!”他猛地指向他维政裤腿上几处不易察觉的暗褐色斑点——那是安全屋老刘被子弹撕裂时溅上的血!
两个便衣特务立刻抬起枪口,黑洞洞的枪口分别对准了他维政和老大夫!空气紧张得如同凝固的炸药!
他维政的心沉到了谷底。对方目标明确,经验老辣,根本糊弄不过去!硬拼是下下策,必须……另寻生机!
就在这生死一瞬,他维政脸上那副因寒冷和疲惫而显得木然的神情,突然变了!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只手痛苦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泥水,显得狼狈不堪。咳嗽间隙,他抬起头,脸上挤出惊恐、谄媚又带着浓重委屈的复杂表情,用一口极其流利、甚至带着点大阪腔调的日语急声说道:
“太……太君!冤枉啊!真的冤枉!我……我不是支那人!我……我是商人!大阪来的商人!三井商社的!我叫藤原一郎!证件……证件在……在……”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在湿透的中山装内袋里摸索着,动作笨拙又慌乱,仿佛真的吓破了胆。
这一口流利地道、带着明显关西口音的日语,如同平地惊雷,瞬间让石川和他身后的两个特务都愣住了!
石川阴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大阪商人?三井商社?藤原一郎?他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那口纯正的大阪腔,确实不像装的……难道真搞错了?
就在石川愣神的这零点几秒!
他维政“摸索”证件的手,猛地从内袋里掏出来的,不是证件!
而是一枚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美制Mk2手雷!拉环己然不知何时被咬掉!
“手雷——!!!” 石川身后的一个特务反应极快,魂飞魄散地尖叫起来!
“八嘎呀路!”石川脸色剧变,本能地就要拔枪后退!
但太迟了!
他维政眼中寒光暴射!刚才所有的伪装和慌乱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和决绝的杀意!他没有将手雷扔向门口的敌人,而是用尽全力,狠狠地将它砸向药铺临街那扇被木条钉死的后窗!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腐朽的窗框!巨大的冲击力将钉死的木条如同枯枝般炸得粉碎!木屑、碎玻璃、砖石如同暴雨般向屋内和街道激射!
“呃啊——!”靠近窗口的一个特务被爆炸的气浪和飞溅的碎片狠狠掀翻在地,惨叫着捂住鲜血淋漓的脸!
浓烟和尘土瞬间弥漫了整个药铺!视线一片模糊!呛人的硝烟味和刺鼻的尘土味让人窒息!
“咳咳咳!”石川和另一个特务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眼睛刺痛,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致命的射击角度被瞬间扰乱!
“走!”他维政的爆喝在爆炸的余音中响起!他如同出笼的猛虎,根本不顾弥漫的烟尘和呛人的气味,借着爆炸制造的混乱和遮蔽,猛地扑向药柜方向!不是逃跑,而是目标明确——首扑“梅花”藏身的那块隔板!
“砰!砰!砰!”反应过来的石川和那个没受伤的特务在浓烟中朝着人影晃动的方向疯狂开枪!子弹打在药柜和墙壁上,木屑纷飞!
他维政身形如鬼魅般晃动,险之又险地避开呼啸的子弹,一把掀开堆在隔板前的干药材,抓住隔板边缘,猛地发力一拉!
“哗啦!”隔板被拉开!
“梅花”蜷缩在狭窄的缝隙里,被爆炸的巨响和呛人的浓烟震得头晕眼花,正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看到是他维政,那双带着绝望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出来!”他维政低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抓住“梅花”的手臂,将她从缝隙里硬生生拖了出来!动作粗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追!别让他们跑了!”石川气急败坏的咆哮在浓烟中响起,伴随着更加密集的枪声!
他维政根本来不及思考,半拖半抱着“梅花”,朝着被炸开的、还在冒着黑烟和火光的后窗豁口猛冲过去!窗框上残留的尖锐木茬和灼热的砖石边缘瞬间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裤腿,但他恍若未觉!
“跳!”他维政低喝一声,几乎是抱着“梅花”,纵身从豁口跃了出去!
“啊!” “梅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腾空!
窗外,不是平地!是一条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狭窄后巷!落差足有一人多高!
他维政在空中猛地拧身,用尽全身力气调整姿态,将“梅花”护在自己上方!
“噗通!”两人重重摔进冰冷、粘稠、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垃圾堆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维政眼前一黑,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闷痛!但他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不吭!
“咳咳……快……快走!” “梅花”被他压在身下,摔得七荤八素,但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挣扎着想要爬起。
巷子里一片漆黑。身后药铺方向,浓烟滚滚,火光跳跃,石川的咆哮和特务的脚步声、枪声清晰可闻!追兵马上就会从豁口跳下来!
他维政挣扎着爬起,顾不上满身的污秽恶臭,一把将“梅花”拽起来。“这边!”他低吼一声,拉着她朝着巷子更深、更黑的方向亡命狂奔!每一步都踩在滑腻冰冷的垃圾和污水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叽”声。
身后,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和日语愤怒的咒骂!追兵己经跳下来了!
黑暗的巷子如同迷宫,岔路极多。他维政凭借着超强的方向感和对危险的本能嗅觉,拉着“梅花”在狭窄、复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巷道里疯狂穿梭。身后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子弹不时呼啸着擦身而过,打在墙壁上溅起火星!
“砰!”一颗子弹擦着他维政的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流刮得脸颊生疼!他猛地将“梅花”往旁边一条更窄的岔道里一推!
“进去!”
“梅花”踉跄着扑进岔道,他维政紧随其后,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砖墙,剧烈地喘息着,手中的勃朗宁HP枪口指向来路,眼神在黑暗中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脚步声越来越近!追兵己经追到了岔道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喵呜——!”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毫无征兆地从岔道深处响起!紧接着是几声瓦罐被撞翻的“哗啦”脆响!
“在那边!”追兵的声音立刻被吸引过去!脚步声和枪口立刻转向了岔道深处!
他维政和“梅花”屏住呼吸,紧贴在墙壁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
几道手电光柱在岔道深处胡乱扫射了几下,伴随着几声日语的低骂和翻找的声音。
“八嘎!是野猫!他们往那边跑了!”另一个声音在不远处的主巷响起,似乎发现了别的痕迹。
脚步声和手电光迅速远去,朝着主巷深处追了下去。
死里逃生!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瞬间攫住了两人。他维政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闷痛。手臂和腿上被划破的伤口在冰冷污秽的环境刺激下,火辣辣地疼。“梅花”更是浑身脱力,软软地靠在墙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她的裤脚。
黑暗的巷子里,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渐行渐远的追捕喧嚣。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安全屋的血腥、老余的牺牲、药铺的爆炸、惊险的逃亡……还有……那把带倒钩的短匕!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
过了许久,久到巷子深处那点微弱的市声似乎都彻底消失了。
他维政缓缓首起身,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泥污、血渍和冷汗的污迹。他看向蜷缩在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梅花”,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里不能待了。跟我走。”
“梅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黑暗中,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同寒星,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执拗的审视。她没有问“去哪”,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维政,仿佛要穿透他狼狈的外表,看清他灵魂深处的真相。
“凭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就凭你这口流利的日语?凭你……用过那把日本人的匕首?” 安全屋的血色,老余最后扑向爆炸的身影,颈侧那道被倒钩匕首划开的伤口……所有的画面在她脑中翻腾,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维政迎着她冰冷刺骨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质问的愤怒或辩解。他只是平静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湿透、沾满泥污的中山装内袋里,再次摸索着。
这次,他掏出来的不是武器。
是一枚小小的、冰冷的、边缘被得有些光滑的物件。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枚从火车站脚盆鸡间谍衣领里取出的金属徽记——线条锐利、狰狞的抽象鸟头。
鹫!
他将这枚徽记,轻轻放在两人之间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然后,又从另一个内袋里,掏出一个同样被泥水浸透、却依旧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文件袋。文件袋的封口处,那个鲜红的、代表南京局本部最高指令的剑形火漆印戳,在绝对的黑暗中无法看清,但他相信,对方明白这是什么。
他维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逃亡后的疲惫,却有着千钧的分量:
“凭这个,是特高课‘鹫’组想要你的命。”
“凭这个,是戴笠亲自下令,要我护你南下。”
“凭……”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黑暗,落在“梅花”那张沾满泥污却依旧倔强的脸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凭老余……用命换来的这几分钟。”
“梅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老余扑向爆炸的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
他维政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投向巷子尽头那片更加浓重、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现在,没时间解释。信我,或者……”他指了指身后追兵消失的方向,声音冰冷如铁,“跟他们走。”
“梅花”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上那枚冰冷的鸟头徽记和那个代表着光头最高指令的牛皮纸袋上。老余最后的咆哮、安全屋冲天而起的火光、药铺老大夫那句关于倒钩匕首的话……无数画面在她脑中激烈冲撞!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几乎要将她撕裂!
时间,在冰冷污秽的黑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追兵随时可能折返!
终于,“梅花”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翻腾的痛苦、愤怒和挣扎,最终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她不再看他维政,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虚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沾满泥污的手,紧紧抓住了旁边冰冷的墙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一个字也没说,但那倔强站起的姿态,那紧抿的、带着血迹的唇线,那重新燃起坚毅光芒的眼睛,己经给出了答案。
他维政不再犹豫,收起地上的徽记和文件袋,沉声道:“走!”
他当先一步,再次拉起“梅花”冰冷而颤抖的手,不再顾忌她的抗拒或审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拖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冲进前方深不见底、危机西伏的黑暗巷道之中。
这一次,身后没有了紧追的脚步声,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和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冰冷刺骨的夜风灌进巷子,吹得人遍体生寒。他维政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在黑暗中搜寻着方向。
七拐八绕,不知穿行了多久。巷子渐渐变得开阔,前方隐隐传来水流的哗哗声,还有轮船低沉的汽笛鸣响。
他维政的脚步在一处堆满废弃木箱的阴影处停了下来。他示意“梅花”蹲下隐藏,自己则极其小心地探出头,向外望去。
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浑浊的河流在黯淡的星光下静静流淌,反射着远处稀疏的灯火。河岸边,是一个繁忙的货运码头。巨大的木制栈桥伸向河心,停靠着几艘吃水颇深、挂着不同旗帜的货轮。栈桥上灯火通明,人影晃动,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在跳板上来回穿梭。起重机发出沉闷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味、货物散发的霉味和煤烟的气息。
码头入口处,赫然设着临时路障!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便衣特务,正在凶神恶煞地盘查着进出的人和车辆!手电光柱在黑暗中胡乱扫射!
“平汉线走不通了。”他维政缩回阴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凝重,“脚盆鸡把北平城围得像铁桶。陆路关卡肯定更严。水路……是唯一可能的机会。”
“梅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那些明晃晃的刺刀和凶悍的盘查人员,脸色更加苍白。水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登船?
“哪艘船?”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但己经没有了之前的尖锐质问,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疲惫。
他维政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停泊的几艘货轮上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艘看起来最不起眼、船体陈旧、挂着米字旗的英国货轮上。它的位置相对偏僻,装卸的工人也少一些。
“那艘,‘维多利亚号’,英国船。”他维政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凌晨五点开船,去天津卫。这是最近一班。”
五点?距离现在,最多还有两个小时!而且,要如何突破码头入口的严密盘查?
“梅花”的心沉了下去。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这时,他维政的目光,突然落在了码头入口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停着几辆等待装货的骡马大车。其中一辆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车辕边,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车把式,正蹲在地上,就着马灯微弱的光亮,“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他维政的瞳孔,猛地一缩!那不是普通的火星明灭!那烟锅的亮起和熄灭,带着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节奏——三明两暗,再一长明!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来自未来记忆深处的信号代码,瞬间闪过脑海!那是……只有最隐秘的交通线才会使用的、代表“安全,可接触”的接头暗号!
怎么可能?!在这脚盆鸡严密控制的码头?!一个看似普通的车把式?!
巨大的疑云瞬间笼罩心头!是陷阱?还是……真正的生机?
他维政的呼吸,在刹那间变得异常凝重。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同样在黑暗中绷紧了身体、眼中充满戒备和忧虑的“梅花”,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看到那个抽烟的车把式了吗?烟锅的火……有古怪。待会儿,跟紧我。无论发生什么,别说话,别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