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二狗,在东北长白山脚下的靠山屯长大。这里的老人都知道,深山老林里有种邪乎东西——黄皮子。
那年我十二岁,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二狗!去后山给你爷送壶烧刀子!"我娘从灶台边探出头,脸上沾着面粉,"天冷,让你爷暖暖身子。"
我拎着酒壶往后山走。雪下得正紧,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快到我爷看林子的窝棚时,忽然听见"吱吱"的叫声。
雪地里蹲着个黄澄澄的东西,比猫大些,尖嘴长尾,正用前爪抹着脸。最瘆人的是它居然穿着件红肚兜,人似的站着。
"小孩儿,你看我像人像神?"
我后脊梁唰地凉了。这声音尖细得像指甲刮锅底,听得人牙根发酸。黄皮子绿豆大的眼珠子首勾勾盯着我,嘴角诡异地向上翘。
"问你话呢!"它突然逼近,腥臊味扑面而来,"我像人像神?"
我腿肚子转筋,想起我爷说过,这是黄皮子讨封。说像人它道行就废了,说像神它就要借人气成精。我扭头就跑,却听见身后"咔嚓咔嚓"的骨头响。
回头一看,那东西正在雪地里打滚,身子像吹气似的胀大,红肚兜绷得紧紧的。月光下它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竟变成个驼背老太太的模样!
"不给封...就借命..."它咧着嘴笑,满口黄牙参差不齐。
我吓得酒壶都摔了,玻璃碴子混着高粱酒溅在雪地上。那东西突然发出惨叫,红肚兜"刺啦"裂开,露出黄毛覆盖的肚皮。
"小兔崽子!"我爷的猎枪声和怒骂同时炸响。黄皮子"嗷"地窜进林子,雪地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当晚我就发高烧,浑身长满黄毛。我娘哭着给我擦身子,擦下来的全是带着腥臭味的黄毛。我爷连夜请来跳大神的刘婆子,她在炕沿摆上三碗鸡血,插着黄纸符。
"被讨封的黄皮子盯上了。"刘婆子翻着我眼皮,"看见没?眼白上三道黑线,这是被挂了讨债符。"
我爷跪在灶王爷像前磕响头。刘婆子用红绳绑住我手脚,绳上串着铜钱。她在屋里撒了一圈黄豆,又在我枕头底下压了把杀猪刀。
半夜我被"咯吱咯吱"声吵醒。窗户纸上映着个佝偻影子,指甲正一下下刮着窗棂。
"二狗..."是那个尖细的声音,"借你十年阳寿..."
我吓得缩在被窝里发抖,突然听见黄豆"噼里啪啦"乱蹦。杀猪刀"嗡"地振动,红绳上的铜钱叮当作响。黑影"嗷"地惨叫,窗纸上溅上一片腥臭的液体。
天亮时,窗台下积着一滩黑血,混着几根黄毛。我爷在门槛发现只干瘪的黄鼠狼爪子,还套着半截红布。
"这东西折在这儿了。"刘婆子烧着黄纸说,"可它同族会来讨债..."
果然,开春时我家养的鸡开始莫名其妙消失。有一天早上,我娘掀开鸡窝,十只老母鸡整整齐齐吊在横梁上,脖子全被拧成了麻花。
最瘆人的是,每只死鸡嘴里,都塞着颗带血的黄豆。
"老刘头家的鸡又少了两只!"村支书张德贵一脚踹开我家院门,军大衣上沾着雪粒子,"林老三,你家老爷子当年不是会看黄皮子吗?这祸害玩意儿咋还治不住了?"
我爹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屋后老林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二十多只绿莹莹的眼睛在雪夜里忽闪。我攥紧爷爷留下的铜烟袋锅,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要出大事。"爹突然掐灭烟头,雪地上滋啦冒起一缕青烟,"黄仙讨封没讨着,这是要索命了。"
灵堂里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我猛抬头,看见供桌上爷爷的遗像在笑。是真的在笑——黑白照片里老人家的嘴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咧,玻璃相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爷?"我抄起哭丧棒倒退两步,后腰撞上停尸的条案。棺材底下传来"刺啦刺啦"的抓挠声,像有东西在用指甲刮棺材板。
供桌"砰"地炸开一团血雾。五道爪痕深深抠进实木桌面,碎木渣混着黑血往下淌。长明灯"噗"地灭了,黑暗里响起"吧嗒吧嗒"的舔舐声。
守灵的乡亲们说什么也不肯来了。我独自蹲在灵堂门口搓手,忽然听见屋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手电筒光柱扫过去,雪地上赫然倒插着两只血淋淋的鸡头,鸡冠子还在神经质地抽搐。
房檐上垂下来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那东西倒吊着从房梁慢慢降下来,黄褐色的皮毛裹着冰碴子。它脑袋180度扭转朝向我,尖嘴一张竟是我爷的声音:"海子啊,爷冷......"
我抡起铁锹砸过去,"哗啦"碎了一地冰镜子。镜片里映出无数个我,每个都在哭。
爹半夜把我摇醒时,棺材盖己经挪开半尺宽。爷爷的寿衣鼓鼓囊囊的,像有东西在里头钻来钻去。我俩哆嗦着掀开衣襟——密密麻麻的黄鼠狼崽子正在啃噬尸体!它们叼着肉块齐刷刷抬头,绿眼睛在黑暗里连成一片星海。
"造孽啊!"爹突然跪在雪地里磕头,"当年张德贵往老林子泼黑狗血,是怕黄仙讨封成气候压他一头!"
棺材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我摸到爷爷右手无名指上有个银戒指在发烫,戒圈内侧刻着"往复"二字正渗出血珠。
张德贵家最先传来惨叫。我们撞开门时,他儿子正用菜刀剁自己手指头,地上散落着七截血淋淋的指节。"不够数!不够数!"那小子边剁边笑,断指处钻出黄毛。
村支书被吊在房梁上打转,军大衣让血浸得能拧出水来。他肚皮上破了个大洞,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老黄皮子正从里头探出头,尖声尖气学人话:"您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我转身要跑,撞上个冰凉的身子。爷爷穿着血呼啦的寿衣站在门口,左手提溜着串黄鼠狼干尸,右手捏着那枚发烫的银戒指:"海子,替爷把戒指还给人家。"
老林子里的雪是热的。我深一脚浅一脚跟着爷爷,前头引路的绿眼睛排成两行。腐殖质下面埋着个褪色的红布包,掀开是具穿着蓝布褂子的小骷髅,右手无名指骨缺了一截。
"五十年了。"爷爷把银戒指套回指骨,那骷髅突然"咔哒"合拢手掌。西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的尖笑:"谢——谢——封——正——"
我被无数毛茸茸的爪子按进雪里时,终于看清戒指内侧的"往复"后面还有两个小字——"轮回"。爷爷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黄仙讨封要活人应,张德贵家绝了户,这债得咱林家接着还......"
开春后有人看见我爹疯了,整天对着老林子磕头。我左手无名指多了圈疤,像被什么烫过。昨晚起夜,看见二十多只黄皮子人立着在院里转圈,为首的戴着顶褪色的蓝帽子。
它冲我作揖:"您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我摸着左手疤痕笑了:"您像俺爷。"
"您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月光下戴着蓝帽子的黄皮子首勾勾盯着我,前爪合十作揖。它身后二十多只黄鼠狼齐刷刷人立而起,绿眼睛在黑暗里连成一片幽幽鬼火。我左手无名指的疤痕突然灼痛起来,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丝沿着皮肉纹路慢慢勒紧。
"海子!别应声!"爹从屋里跌跌撞撞冲出来,棉鞋都跑丢了一只。他手里攥着爷爷留下的铜烟袋锅,锅头红得发亮,"那是你爷的魂儿被黄仙借了壳!"
晚了。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声音像用铁片刮玻璃,尖利得不似人声:"您像俺爷。"
老林子突然卷起腥风,树梢上的积雪簌簌砸落。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照得雪地像泼了层人血。戴蓝帽的黄皮子浑身毛发炸开,身形像吹气似的膨胀,前爪"咔吧咔吧"扭曲变形,竟生生撕开自己的皮毛——
一张熟悉的脸从血淋淋的皮下钻出来。
"爷?!"我爹"扑通"跪在雪地里。那张脸确实是爷爷的,可嘴角一首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齿尖得像钉子。更可怕的是它脖子以下还是黄鼠狼的身子,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沾满黏液。
"林家欠的债,该清了。"怪物说话时喷出腐臭味,爪尖勾着那枚发烫的银戒指,"当年张德贵用黑狗血破了讨封阵,害得黄仙崽子们魂飞魄散。现在我要你们老林家——"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无名指上的疤痕裂开一道口子,钻出细密的黄毛。皮肤像被无形的手撕扯,从指尖开始"刺啦刺啦"往上翻卷。
"啊啊啊!"我疼得满地打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肉像脱手套似的被剥落。更恐怖的是剥下来的皮肤迅速干瘪变形,最后变成一张完整的黄鼠狼皮!
怪物把血淋淋的爪子按在我头顶:"借你身子用用。"
剧痛中我听见爹在哭喊,听见铜烟袋锅砸在地上的脆响。有什么东西顺着天灵盖钻进脑子,冰得像条毒蛇。我的视线突然拔高,看见"自己"还跪在雪地里——可那具身体正在长毛,嘴角越咧越大......
"啪!"
千钧一发之际,一具小骷髅从雪堆里暴起,指骨死死扣住怪物咽喉。月光下我看清那正是老林子里挖出来的蓝布褂骷髅,它空洞的眼窝里跳动着绿火,下颌骨"咔嗒咔嗒"开合:
"五十年...轮回...够了..."
银戒指在它指骨上疯狂旋转,"往复轮回"西个字血淋淋地浮现在半空。怪物突然惨叫起来,爷爷的脸像蜡一样融化,露出底下焦黑的黄鼠狼头骨。
"不!"它尖叫着抓向骷髅,"当年说好供奉三代——"
骷髅一把扯下自己的头骨,猛地套在怪物头上。两具骨架在雪地里翻滚撕扯,黄毛与碎骨飞溅。血月下响起无数细碎的"吱吱"声,二十多只小黄鼠狼的虚影从地底钻出,前赴后继地扑向怪物。
我爹突然冲过来往我嘴里灌了口辛辣的液体。是掺了香灰的烧刀子!喉咙火烧般剧痛的瞬间,一团黑气从我七窍中喷出,隐约形成个戴蓝帽的人形。
"爷?!"我爹声音都变了调。
黑影顿了顿,突然扑向还在撕咬的怪物。三团影子纠缠着沉入地底,雪地上只留下个咕嘟冒泡的血窟窿。银戒指"当啷"掉在冰面上,内侧的刻字消失了。
开春雪化时,村里人在老林子发现了张德贵的军大衣,裹着具没有皮的尸体。我左手无名指的疤痕变成了淡白色,偶尔阴雨天会发痒。
昨晚守灵,供桌上的白酒自己少了半杯。窗根底下整齐摆着三只死耗子,每只脑门上都点着朱砂。
爹说这是黄仙在还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