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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的初春，寒冷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巷弄深处。梧桐树的枯枝在料峭的风中沉默，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属于冬末的、潮湿阴冷的土腥气，挥之不去。
刘明的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课业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他蹬着那辆旧自行车穿梭在清冷的晨雾与沉沉的暮色里，车筐里塞满沉甸甸的习题集。家里的经济依旧拮据，母亲张秀兰糊纸盒的收入微薄，墨雪的口粮和驱虫药是一笔固定的、无法压缩的开销。他只能挤出更零碎的时间，在周末和晚自习后，去学校附近新开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做夜班理货员。睡眠成了奢侈品，眼下的乌青成了他的新印记。
这天傍晚，刘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带着微腥的鱼汤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寒意。炉火烧得很旺，锅里咕嘟作响。
“妈，我回来了。”他放下书包，声音带着疲惫。
张秀兰正坐在藤椅里，腿上盖着毛毯。墨雪没有像往常一样团在她膝头，而是蹲在灶台旁的小板凳上，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冒着热气的锅盖，小鼻子用力翕动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期待的呼噜声。听到刘明的声音，它也只是敷衍地甩了甩尾巴尖。
“赵婶下午送了点新鲜的小鲫鱼来，”张秀兰的声音依旧低哑，但比往日多了一丝活气，目光落在墨雪身上，“墨雪馋坏了，围着灶台转了一下午。”
刘明走过去，掀开锅盖。奶白色的鱼汤翻滚着，几条巴掌大的小鲫鱼在里面沉浮，汤面上浮着几粒金黄的油星和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墨雪立刻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急切地“咪咪”叫着，小爪子扒拉着刘明的裤脚。
“小馋猫，少不了你的。”刘明笑了笑，盛了一碗汤，小心地挑出几条没刺的小鱼和软烂的鱼肚肉，放在墨雪专用的豁口小碟子里，又兑了点温凉的鱼汤进去，“晾凉点再吃，小心烫。”
墨雪这才满意地蹲回小板凳，眼巴巴地盯着那碟美味，小尾巴因为期待而轻轻摆动。
张秀兰看着墨雪那副馋样，沉郁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毛毯的边缘，低声说：“墨雪……今天……护着我了。”
“嗯？”刘明盛汤的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母亲。
张秀兰的目光投向门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下午……李大爷家的黄狗……跑进来了……冲着篮子叫……墨雪……它……”她似乎不太习惯描述，话语有些断断续续，但眼神里那份被守护后的触动却清晰可见，“它挡在我前面……炸着毛……呜呜地低吼……把大黄狗……吓跑了……”
刘明的心头微微一暖。他看向小板凳上的墨雪，小家伙正专注于它的鱼汤，全然不知自己成了母亲口中的小英雄。“咱家墨雪可厉害了。”他笑着夸了一句，将晾得温热的鱼汤碟子放到墨雪面前。
墨雪立刻埋头进去，小舌头快速地卷食着鲜美的鱼肉和汤汁，发出满足的“吧嗒吧嗒”声，呼噜声瞬间加大，小小的身体因为愉悦而微微晃动。它吃得极其专注，连胡须上都沾上了乳白的汤汁。
刘明也给自己和母亲盛了汤。鲜美的鱼汤带着暖意滑入喉咙，暂时驱散了疲惫和寒冷。他看着母亲小口喝着汤，看着墨雪心满意足地舔着碟子，一种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安宁笼罩着这间简陋的小屋。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笃笃笃！”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意味。
刘明放下碗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居委会的孙主任，她裹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呢子大衣，手里拿着一叠崭新的告示，脸上带着惯有的、公事公办的严肃。她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提着浆糊桶。
“刘明在家啊？正好！”孙主任的嗓门洪亮，目光扫过屋内，“通知啊！春季统一灭鼠行动，明天正式开始！市里统一采购的高效毒饵，重点投放区域就是我们这些老巷子的卫生死角、垃圾堆放点！各家各户都注意了！”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工作人员把一张印着醒目红色骷髅头和“剧毒！严禁触碰！”黑体字的告示，“啪”地一声贴在了刘明家门旁的墙壁上。白纸黑字红骷髅，在灰暗的墙面上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看好自家的小孩和宠物！”孙主任的声音拔高，带着严厉的警告，“尤其是猫猫狗狗！这药可不是闹着玩的！沾上就完！宣传单每家一份，都仔细看看！出了事自己负责！”她将一张同样印着骷髅头的宣传单塞到刘明手里，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屋内，正好看到灶台边舔碟子的墨雪，补充道：“特别是你家的猫！整天在外头溜达！更要看紧了！出了事别怪我没提醒！”
说完，不等刘明回应，孙主任便风风火火地带着工作人员，走向下一家，继续张贴那令人不安的告示，洪亮的警告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门关上了。屋内的暖意似乎被门外的寒气和那张刺目的告示瞬间驱散。
刘明捏着那张冰凉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宣传单，看着上面刺眼的“高效氯鼠酮”、“无特效解毒剂”、“3小时内死亡”等字眼，心头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他下意识地看向墨雪。
墨雪刚好吃完碟子里的鱼汤，正意犹未尽地舔着自己沾满汤汁的小爪子和嘴巴。它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喉咙里的呼噜声低沉而安稳。它跳下小板凳，迈着慵懒的步子，习惯性地走向门口——那是它饭后消食、探索小世界的固定程序。
“墨雪！回来！”刘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墨雪在门口停住，疑惑地回头看了刘明一眼，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它的小爪子己经碰到了冰凉的门槛。
刘明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将它抱了起来。“今天不许出去了！”他的语气带着少有的强硬，目光扫过门外墙壁上那张红色的骷髅头告示。
墨雪在他怀里不满地扭动着，“咪呜”抗议着，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失去了自由。
张秀兰端着汤碗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儿子紧张的神色，看着墙上那张刺眼的告示，再看看儿子怀里挣扎的小黑猫，沉郁的眼底清晰地掠过一丝浓重的忧虑。她放下碗，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毛毯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炉火的光跳跃着，映照着她骤然紧绷的侧脸和墨雪那充满委屈、琥珀色的眼睛。鱼汤的鲜香犹在鼻端，却再也压不住心头那悄然弥漫开来的、带着毒饵气息的冰冷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