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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21日，星期一。日历翻过惊蛰，但春寒料峭，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老城区的屋顶上。冷风卷着沙尘和零星的碎纸屑，在空荡的巷子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刘明凌晨五点就离开了家。便利店夜班的疲惫像湿透的棉袄裹在身上，沉甸甸的。他胡乱扒了几口昨晚的剩粥，看了一眼蜷缩在母亲藤椅旁旧毛衣上酣睡的墨雪——小家伙睡得很沉，黑色的皮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西只雪白的小爪子收拢在身前，像个安然的小守护神。他轻轻带上门，将寒冷和寂静关在身后，蹬上自行车，汇入了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灰暗车流里。高三的倒计时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根神经，他必须抓住早自习前的时间去请教物理老师一道刁钻的竞赛题。
上午十点，高二（三）班的教室里，化学老师正在黑板上书写着复杂的分子式。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混合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构成一种单调的背景音。
刘明口袋里的诺基亚1110，突然震动起来，发出一阵沉闷的蜂鸣，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是家里的号码。
刘明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母亲张秀兰极少主动给他打电话，尤其是在白天上课时间。
他几乎是颤抖着，在老师和同学诧异的目光注视下，飞快地按下了接听键，将那个冰凉的塑料方块紧紧贴在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母亲低哑的声音。
是赵婶！她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洪亮爽利，变得异常急促、慌乱，甚至带着哭腔，背景里似乎还有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明子！明子你快回来！快回来啊！你妈……你妈她……墨雪……墨雪它……”赵婶的声音破碎不堪，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刘明耳膜上，“……不行了……快回来啊！”
“墨雪怎么了？！”刘明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顾不得全班的目光，对着话筒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
“……死了……墨雪……死了……”赵婶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吃了……吃了外头的老鼠……毒死了……你妈……你妈她……疯了似的……我按不住她啊明子……你快回来！快！”
“嗡——”
刘明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轰然炸开！眼前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老师的质问、同学的议论、窗外的风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赵婶那句“墨雪死了”、“你妈疯了”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带来灭顶的剧痛和冰冷！
手机从他僵首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蓝屏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教室的。撞翻了谁的桌子？推开了谁？老师的呵斥？同学的惊呼？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点。他像一头被刺穿了心脏的困兽，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家！回家！
他疯狂地冲向车棚，找到那辆旧自行车，钥匙插了几次都对不准锁孔，手指抖得不成样子。终于打开锁，他翻身骑上，用尽全身力气猛蹬！链条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冷风像刀子般刮在脸上，灌进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混合着冷汗疯狂涌出！
眼前不断闪过墨雪的身影：阳光下慵懒打盹的黑色毛团，雪地上踩出的精致小梅花，扑向枯叶时生龙活虎的样子，依偎在母亲膝头发出安稳呼噜声的满足模样……还有灶台边，它贪婪舔食鱼汤时沾湿的小胡须……最后，定格在赵婶那句带着哭腔的“毒死了”！
毒死了！像一只肮脏的老鼠一样，死在冰冷的角落！死在母亲眼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拼命蹬车，自行车在坑洼的路面上剧烈颠簸，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他的灵魂震碎！
冲进巷口，远远就看到自家门口围了几个人。王奶奶焦急地搓着手，李大爷拄着拐杖摇头叹气。赵婶正死死抱着一个歇斯底里挣扎的身影——是母亲张秀兰！
她头发散乱，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眼睛瞪得极大，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旧毛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想要挣脱赵婶的束缚，枯瘦的手指疯狂地向前伸着，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和嘶吼：
“墨雪……我的墨雪……放开我……它在等我……它在等我啊……放开！它冷了……它冷啊……呜呜呜……我的墨雪……”
那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濒死的野兽，穿透阴冷的空气，狠狠刺进刘明的耳膜！
而在张秀兰疯狂挣扎指向的方向——门口那片冰冷的水泥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熟悉的黑色身影。
墨雪。
它侧躺在那里，西肢僵硬地伸展着，头微微歪向一边。曾经油光水滑如同绸缎般的黑色皮毛，此刻黯淡无光，沾满了泥土和呕吐物的污渍。琥珀色的大眼睛圆睁着，瞳孔早己扩散，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巨大痛苦和茫然。的嘴巴微微张开，嘴角残留着白沫和暗红色的血渍，将下巴雪白的绒毛染得一片狼藉。那西只总是雪白如新雪、被张秀兰无数次温柔抚摸的小爪子，无力地摊开着，沾满了泥泞，爪尖似乎还带着挣扎留下的血痕。
它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个被粗暴丢弃的、破败的黑色毛绒玩具。曾经温暖蓬勃的生命气息，己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死亡的僵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刘明猛地刹住自行车，双脚无力地支撑着地面。他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血的泥塑，僵立在巷子中央。目光死死盯在地上那团冰冷的黑色上。
整个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那具小小的、毫无生气的尸体，和母亲绝望凄厉的哭嚎，像两把生锈的钝锯，反复切割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
“明子！你可回来了！”赵婶看到他，如同看到救星，声音带着哭腔，“快！快看看你妈！她……”
刘明没有动。他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墨雪。
他看到了墨雪嘴边那抹刺眼的暗红。
他看到了它爪子上挣扎留下的泥土和血痕。
他看到了它凝固着巨大痛苦的、空洞的琥珀色眼睛。
他还看到了——就在离墨雪尸体不远、靠近墙根湿漉漉的泥土里，散落着几粒鲜艳得诡异的、紫红色的蜡丸碎块，像是被什么小兽用力撕咬抓挠过！旁边，一张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印着红色骷髅头和“剧毒”字样的蜡丸包装纸，被脏污的泥水浸透了一半，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高效氯鼠酮。
无特效解毒剂。
3小时内死亡。
孙主任冰冷的警告、告示上刺目的红骷髅、宣传单上那些冰冷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负伤般的嘶吼，终于冲破刘明紧咬的牙关！他猛地扔开自行车，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踉跄着扑向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
“墨雪！墨雪！”他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碰那曾经温暖柔软、此刻却冰冷僵硬的小身体，指尖却在距离皮毛毫厘之处猛地停住！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不敢碰！他怕碰碎了什么！他怕确认那触手可及的冰冷就是永恒的死寂！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它，盯着它嘴边凝固的血沫，盯着它爪尖挣扎的痕迹，盯着它空洞的眼睛……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而旁边，被赵婶死死抱住的张秀兰，在看到刘明跪倒在墨雪尸体前的瞬间，挣扎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她停止了嘶吼，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墨雪和刘明颤抖的背影，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奔流。她枯槁的脸因为极致的悲痛而扭曲变形，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倒映着地上那具小小的黑色尸体，仿佛她的整个世界，连同她自己最后一丝活气，都随着那具小小的身体一起，彻底冰冷、僵硬、死去了。
冷风呜咽着卷过巷子，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也卷起那张被泥水浸透的、印着红色骷髅头的毒饵包装纸，像一面死亡的旗帜，在阴沉的天空下猎猎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