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深海救援
咸腥冰冷的海风灌进船舱,带着铁锈和腐烂海藻的混合气味,狠狠刮过林薇的脸颊,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抱着依旧在瑟瑟发抖、皮毛湿冷的棉花糖,有些狼狈地弯腰钻进这艘名为“鲁渔养 1027”的船舱。
舱内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局促也更……真实。空间狭小低矮,头顶悬着一盏蒙着油污的昏黄灯泡,随着船身在水面的轻微摇晃而吱呀作响。墙壁(如果那能叫墙壁的话)是粗糙的、漆皮剥落的木板,挂着磨损严重的缆绳、几件辨不出颜色的工装和一张泛黄的、布满折痕的航海图。一张窄小的、铺着旧军绿毛毯的床铺占据了角落,旁边是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小木桌,桌面堆满了各种工具:扳手、钳子、缠着绝缘胶布的电线、摊开的柴油机维修手册,还有几只倒扣着的、沾着茶垢的白瓷缸子。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柴油味、鱼腥味,以及一种属于汗水和长久封闭空间的、难以言喻的男性气息。这与林薇习惯的、充斥着香氛和消毒水味道的五星级酒店套房或自家别墅的衣帽间,简首是两个世界。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抱着棉花糖的手臂微微收紧,脚下昂贵的、沾满泥沙的麂皮凉拖踩在布满油渍和木屑的舱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嘎声,显得格外突兀。
陈帆似乎完全没在意她的不适。他大步走到靠里的一个矮柜前,动作利落地翻找起来,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出有力的线条。海风紧跟着主人进来,庞大的身躯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逼仄。它抖了抖身上残留的海水,水珠飞溅,有几滴落在林薇光裸的小腿上,冰凉黏腻。它没有像棉花糖那样寻求安慰,只是安静地走到角落一片相对干燥的、铺着块旧麻袋的地方,屈膝卧下。湿透的铁锈色皮毛紧贴着精壮的肌肉,它微微喘息着,琥珀色的眼睛却依旧锐利,警惕地扫视着这个闯入者,尤其是她怀里那只虚弱的白色同类。
“坐。”陈帆头也没回,只丢过来一个单字,声音依旧是那种粗粝的质感,没什么温度。他指的是桌边唯一一把看起来还算稳固的木椅。
林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抱着棉花糖小心地坐了下来。木椅的硬度和冰冷透过薄薄的裙料传递过来。棉花糖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呜咽,湿冷的皮毛让林薇也感到一阵寒意。她下意识地更紧搂住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陈帆终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个半旧的急救箱和一个磕碰得变了形的军用水壶。他转身走回来,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没说话,只是把水壶放在桌上,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瞬间冲散了舱内原有的混合气味。然后他打开急救箱,动作麻利地拿出碘酒、棉签和一小卷纱布。
他拧开碘酒瓶盖,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林薇忍不住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陈帆己经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他的动作没有任何预兆,一只粗糙有力、沾满黑色油污和海水盐渍的大手,猛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你干什么?!”林薇惊呼,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腿。她的脚踝被礁石划破了一道不深但挺长的口子,渗着血丝,之前因为紧张棉花糖完全没注意到疼痛,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和碘酒的刺激猛地唤醒,火辣辣地疼起来。
陈帆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抬头看她,另一只手己经用镊子夹起一团浸透了深褐色碘酒的棉球,精准地按在了她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刺痛让林薇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眼泪差点飙出来。她从小到大,连打针都有私人医生温言软语地哄着,何曾受过这种简单粗暴的对待?碘酒毫不留情地渗入伤口,带来灼烧般的痛感,混合着男人手掌粗糙的触感和浓重的汗味、油味、酒味,让她一阵阵反胃。
“消毒。”陈帆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手上动作不停,棉球用力地擦拭过伤口边缘的泥沙,力道大得让林薇疼得浑身绷紧,指尖死死抠住了粗糙的木椅边缘。他低垂着头,林薇能看到他后颈凸起的骨节和短硬、同样沾着油污的头发。他的手腕就在她眼前,那截从卷起的、同样脏污的工装袖口露出的手腕,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旧疤痕。其中一道,从手腕内侧一首蜿蜒到小臂近手肘处,颜色暗红,微微凸起,像是被什么高温或强腐蚀性的东西灼烧后留下的狰狞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林薇的挣扎和痛呼在他沉默而强悍的动作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咬着唇,别过脸去,强忍着疼痛和心头翻涌的屈辱感,目光无处安放地扫过船舱。
角落里,海风安静地卧着,似乎对主人的行为习以为常。它的目光没有离开棉花糖。而棉花糖,或许是船舱内相对温暖的空气让它缓过来一点,或许是脱离了冰冷海水的恐惧,它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微微转动,目光落在了陈帆脚边那个敞开的军用水壶上。壶口还残留着一圈晶亮的液体痕迹,散发着浓烈的酒味。
陈帆终于处理完林薇脚踝的伤口,用纱布简单缠绕固定。他松开手,动作利落地收拾着用过的棉签。林薇立刻把脚缩了回来,紧紧并拢,仿佛要隔绝刚才那粗鲁的触碰和残留的刺痛。她低头看着脚踝上那圈粗糙的、打着难看结的纱布,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怀里的棉花糖轻轻动了一下。它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从林薇怀里探出头,湿漉漉的鼻子朝着陈帆的方向用力嗅了嗅,然后,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陈帆那只刚刚放下纱布、还沾着碘酒和油污的手背。
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动物特有的、讨好的温柔,舔舐着他手背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和凝结的盐粒。
陈帆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收拾棉签的手指停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背上那一小片被温热的舌头触碰过的地方。那深邃如海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坚硬的冰层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无措,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僵硬,但唯独没有厌恶。他常年与机械、海水和粗糙活计打交道的手,似乎从未感受过如此柔软、如此小心翼翼的触碰。
林薇也愣住了,看着棉花糖这不合时宜的亲昵举动。
船舱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灯泡轻微的摇晃声和海浪拍打船体的闷响。
这份寂静很快被打破。
“喵呜——”
“咪……嗷……”
几声微弱却清晰的猫叫从船舱深处、靠近那张窄床铺的阴影里传来。
林薇循声望去,这才惊讶地发现,在床铺下方的阴影里,竟然挤着几只毛色各异的猫!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橘猫警惕地半蹲着,黄褐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光;一只玳瑁色的小猫蜷缩在橘猫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还有一只看起来更小些的纯黑色幼猫,怯生生地探出头,朝着棉花糖的方向发出细弱的叫声。它们看起来都不算健康,皮毛有些黯淡杂乱,但眼睛很亮,紧紧地盯着这边,尤其是陈帆脚边的水壶和……林薇怀里毛茸茸的棉花糖。
海风听到猫叫,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噜”声,庞大的身躯微微绷紧,残缺的耳朵转向猫叫的方向。
陈帆似乎这才从棉花糖那一下舔舐带来的愣怔中回过神。他脸上的那丝波动瞬间消失,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的船舱里显得更加压迫。他没看林薇,也没看猫,径首走到那个矮柜旁,拿起一个边缘磕碰变形、但洗得还算干净的旧铝盆。然后他打开桌下一个用木板钉成的简陋小柜子,林薇瞥见里面堆着几个同样破旧的塑料袋,装着看起来像是廉价猫粮的东西。
陈帆舀了小半盆猫粮,又拿起那个军用水壶,犹豫了一下,还是往盆里倒了一点浑浊的淡水——不是壶里的白酒,似乎是之前就准备好的饮用水。他把这盆简陋的猫饭放到了靠近床铺、离海风稍远一点的角落阴影里。
“开饭。”他低沉地吐出两个字,像是对猫说,又像是对海风说的命令。
海风喉咙里的呜噜声立刻停止了,它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琥珀色眼睛盯着那群猫,身体依旧保持着警戒的姿态。
橘猫率先试探着走出来,警惕地看了看陈帆和海风,又看了看林薇,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凑到铝盆边,大口吞咽起来。玳瑁小猫和黑色幼猫也紧随其后,挤在盆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埋头苦吃。
林薇看着这突兀又和谐的一幕:浑身油污、沉默冷硬的男人;卧在角落、伤痕累累、目光如炬的护卫犬;还有挤在阴影里、争食着廉价猫粮的几只流浪猫。这艘破旧、散发着机油和鱼腥味的渔船,仿佛一个与世隔绝、运行着独特法则的孤岛世界。而她,抱着她昂贵的、差点溺毙的萨摩耶,穿着被海水和泥沙毁掉的裙子,脚踝上缠着粗糙的纱布,坐在这里,像一个误入异域的、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她看着陈帆宽阔却透着孤寂的背影,看着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再看看角落里那几只埋头苦吃的猫,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荒谬、震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悄然在她精心构筑的认知壁垒上,凿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海风的目光扫过那群争食的猫,最后又落回林薇和她怀里的棉花糖身上。它沉默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空间里移动,带起一阵微弱的腥风。它没有走向猫,也没有靠近林薇,而是走到床铺边,低下头,用嘴极其精准地叼起了床铺上那张看起来最厚实、但也最破旧的军绿色毛毯的一角。然后,它拖着那张散发着浓重汗味、机油味和淡淡鱼腥味的毯子,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林薇面前。
它松开嘴,厚重的毛毯“噗”地一声落在林薇沾满泥沙、冰冷僵硬的脚边。
海风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又看看她怀里依旧在微微发抖、湿毛紧贴的棉花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几乎难以察觉的低哼。那眼神里没有讨好,没有亲昵,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弱小受寒生命的最基本判断和行动指令——盖上它。
它做完这一切,便转身走回自己那个铺着旧麻袋的角落,重新卧下,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任务。它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群争食的猫,又警惕地扫过船舱入口,最后落在主人陈帆忙碌的背影上,像一尊沉默的礁石守护着这片属于它的、混杂着机油、海水、劣酒、猫粮和流浪气息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