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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船舱的茶
咸腥、柴油、劣质白酒、猫粮和湿狗毛混合的气息，沉甸甸地淤塞在低矮的船舱里。林薇抱着裹在厚重军绿毛毯中的棉花糖，毯子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她娇嫩的手臂，浓重的汗味和机油味混合着，几乎盖过了她自己身上残留的昂贵香水尾调。她坐在这把硬邦邦的木椅上，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格格不入的标本盒。
陈帆背对着她，在靠里那个矮柜前忙碌。他拧开一个印着“碧螺春”字样的铁皮茶叶罐，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仔细。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宽阔的肩背线条，洗得发白的工装布料紧绷在肩胛骨上。船舱里很安静，只有炉子上小铝壶里水将沸未沸时发出的、细密如私语的“嘶嘶”声，以及角落里几只猫埋头舔舐铝盆里廉价猫粮的“吧嗒”声。
海风依旧安静地卧在它的旧麻袋上，像一块深色的礁石。它琥珀色的眼睛半眯着，似乎在小憩，但林薇能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笼罩着自己和怀里的棉花糖，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默的审视。棉花糖在毛毯里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呜咽，伸出的舌头舔了舔林薇的手指，湿漉漉的鼻尖蹭过她昂贵的腕表表带。
陈帆似乎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他拿起桌上一个边缘豁了口的白瓷缸子，用热水反复烫洗了几遍。那瓷缸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釉面磨损，留下深褐色的茶垢印记。烫洗完毕，他才小心地拈起一小撮茶叶，投入缸中。茶叶细碎，颜色深褐，显然并非罐子上印着的“碧螺春”，而是最普通不过的廉价高末。水壶发出尖锐的哨音，水开了。
他提起水壶，滚烫的水流注入瓷缸，细碎的茶叶打着旋儿浮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浓烈的茶碱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船舱里其他所有的气味。林薇下意识地蹙紧了眉，这味道与她习惯的、带着花果清香的顶级红茶或咖啡截然不同，粗糙、原始，甚至有些刺鼻。
陈帆端着那杯热气腾腾、茶汤浓得发黑的豁口瓷缸，转过身。他没看林薇，目光扫过船舱，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刚被舔得干干净净的旧铝盆上。几只猫吃饱了，橘猫懒洋洋地舔着爪子，玳瑁小猫和那只纯黑的幼猫则依偎在一起，蜷缩在床铺下的阴影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那只小黑猫尤其瘦小，皮毛黯淡，显得怯生生的。
陈帆的视线在那只小黑猫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深邃如海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无波的海面下掠过一道暗影。他沉默地走到矮柜旁，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扁平的、印着“茄汁沙丁鱼”字样的罐头。罐头铁皮有些生锈，显然放了有段时间了。他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开罐器，“嗤啦”一声，熟练地撬开了罐头盖。
浓重的、带着腥气的番茄汁味混杂着鱼味瞬间涌出。陈帆拿起一双放在旁边的旧筷子（筷子头己经被磨得很光滑），伸进罐头里，小心地夹出一整条完整的、浸在粘稠酱汁里的沙丁鱼。他没有自己吃，而是端着罐头，走到了蜷缩在阴影里的小黑猫面前。
他蹲下身，动作放得很轻。那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他将夹着沙丁鱼的筷子，慢慢地、稳稳地递到小黑猫的鼻子前。
小黑猫被突然靠近的巨大身影和浓烈的气味惊得往后缩了一下，幽绿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它嗅了嗅，似乎被鱼腥味吸引，但又不敢上前。
陈帆很有耐心。他保持着递过去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礁石。只有那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那只小小的、瑟缩的黑猫，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冷硬，反而透出一种近乎笨拙的温和。那眼神，林薇觉得有些熟悉——就像刚才在沙滩上，他按压棉花糖胸膛，确认它活过来时那一瞬间的眼神。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终于，饥饿战胜了恐惧。小黑猫试探性地伸出小舌头，飞快地舔了一下沙丁鱼身上粘稠的酱汁。尝到了滋味，它胆子似乎大了点，小心翼翼地凑近，张开嘴，用细小的牙齿咬住鱼肉的一角，然后用力地、一点点地撕扯下来，埋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陈帆就那样蹲在那里，一手端着豁口的茶杯，一手举着筷子，维持着喂食的姿态，静静地看着小黑猫进食。他宽阔的背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在低矮的船舱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和那只瘦小的黑猫笼罩其中，形成一幅奇异而静谧的画面。浓茶的热气在他脸侧袅袅上升，粗糙的茶碱味混合着鱼罐头的腥气，弥漫在空气里。
林薇抱着棉花糖，看着这一幕。船舱里的光线很暗，男人的侧脸在阴影中轮廓模糊，只有那专注凝视着小猫的眼神异常清晰。她怀里裹着昂贵毛毯的棉花糖，与角落里那只在生锈鱼罐头前大快朵颐的瘦小黑猫，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混杂着荒谬、震动，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被这粗糙原始的生命力所触动的酸涩。
陈帆似乎终于确认小黑猫能自己吃了，这才收回筷子，站起身。他走回桌边，将那个豁口瓷缸推到林薇面前，杯底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浓黑的茶汤在杯口微微晃荡。
“喝点。”依旧是简单的两个字，没有客套，没有解释。仿佛在冰冷的海水里救回她的狗，在船舱里给她包扎伤口，又给她倒上一杯浓茶，都只是这艘破船运行的某种既定程序，无需多言。
林薇看着眼前这个粗糙的、布满茶垢豁口的杯子，里面翻滚着深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茶碱味。这和她精致骨瓷杯里色泽清亮、香气氤氲的红茶，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她犹豫着，手指在粗糙的毛毯边缘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卧在角落的海风突然站了起来。它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它没有看林薇，也没有看陈帆，而是迈着沉稳的步子，径首走向舱门旁边的一个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空了的矿泉水瓶和一个被林薇助理随手丢弃的、印着某进口宠物食品Logo的精致空罐头盒。罐头盒里还残留着一点粉红色的肉糜。
海风低下头，用鼻子仔细嗅了嗅那个罐头盒。然后，它张开嘴，极其精准地叼住了罐头盒的边缘，将它从杂物堆里叼了出来。它叼着那个还带着肉香的罐头盒，没有走向自己的食盆，也没有走向陈帆，而是迈着沉稳的步伐，穿过船舱，来到了那群吃饱了正在舔毛的流浪猫面前。
它把那个残留着香气的罐头盒，轻轻地放在了橘猫的脚边。然后，它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扫过几只猫，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轻哼，像是在说：吃吧。
做完这一切，它便转身，重新走回自己那个铺着旧麻袋的角落，屈膝卧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任务。它重新眯起眼睛，目光投向舷窗外阴沉的海面。
橘猫疑惑地看了看脚边突然出现的、散发着高级肉香的罐头盒，又警惕地看了看卧回去的海风，最终抵不住诱惑，凑过去舔食里面残留的肉糜。玳瑁小猫和小黑猫也好奇地围了过去。
林薇看着海风的举动，再看看自己面前那杯粗糙的浓茶，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船舱里混杂的气息再次涌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真实感。她终于伸出手，纤细、保养得宜的手指有些迟疑地握住了那个豁口的、温热的瓷缸杯壁。粗糙的触感和灼热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
她端起杯子，凑到唇边。浓烈、苦涩、带着焦糊味的茶汤猛地冲入口腔，霸道地刺激着她的味蕾，让她下意识地皱紧了眉。这味道，比她喝过的任何一种顶级饮品都要难以下咽。但那股粗粝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暖流，却也随着这苦涩的液体，蛮横地涌入她的胃里，驱散了骨子里残留的、被海水浸泡过的寒意。
她小口地、艰难地吞咽着这杯“茶”，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陈帆放在桌子另一侧的东西——一本摊开的、边角磨损卷曲的硬壳笔记本，上面压着一支廉价的圆珠笔。笔记本的纸张有些发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字迹刚硬有力，如同刻上去的一般。吸引林薇目光的，是夹在笔记本里、露出半截的一张照片。
那似乎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图片，印刷质量很差，画面模糊。但林薇还是清晰地辨认出，图片上是一片被严重污染的近海区域，漂浮着死鱼和各种污秽垃圾。而在图片下方，似乎还用红笔圈出了某个局部放大区域——那是一些漂浮在污浊海水里的、颜色鲜艳得诡异的、紫红色蜡丸状物体！旁边还用红笔潦草地标注着几个字，林薇眯起眼，努力辨认：
**“氯鼠酮？类源？清源化工？”**
清源化工！
林薇握着豁口茶杯的手指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汤溅出几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高效氯鼠酮！
无特效解毒剂！
3小时内死亡！
孙主任冰冷的警告，墨雪嘴边凝固的暗红血渍，墙角那张印着红色骷髅头的毒饵包装纸……所有的画面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而眼前这张夹在陈帆笔记本里的、模糊不清的剪报照片，那些漂浮的紫红色蜡丸，那个用红笔圈出的“清源化工”……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这个沉默寡言、住在破船里、喂流浪猫吃廉价猫粮甚至过期鱼罐头的男人……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腐蚀疤痕……他笔记本里这张关于剧毒鼠药污染源的剪报……
林薇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帆。陈帆正站在小炉子旁，背对着她，似乎在检查什么。他刚毅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下颌线紧绷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自己左手手腕上那道暗红色的、狰狞的旧疤，动作缓慢而沉重，像是在触摸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船舱里，劣质浓茶的苦涩在舌尖弥漫，混杂着鱼罐头的腥气、柴油味和流浪猫身上的气味。海风在角落发出均匀的低鼾。小黑猫满足地舔着罐头盒里最后一点肉糜。而林薇的心，却如同被抛入了惊涛骇浪之中，被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带着致命毒性的谜团，紧紧攫住。她握着那个豁口茶杯的手，指尖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