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铂金项圈

第30章 铂金项圈

船舱里弥漫的浓茶苦涩、鱼腥和柴油味，被一阵突兀的清冽冷风短暂驱散。林薇站在舱门口，昂贵的裙摆被海风吹得紧贴在沾满泥沙的小腿上，勾勒出狼狈的线条。她怀里抱着裹在厚重军绿毛毯里的棉花糖，小家伙似乎彻底缓过来了，正不安分地扭动着，湿漉漉的鼻尖探出毛毯边缘，朝着外面咸腥自由的空气用力嗅着。

陈帆高大的身影堵在舱门口，像一堵沉默的礁石墙。他背着光，脸部轮廓陷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林薇递过来的那个天鹅绒盒子。盒子小巧精致，深蓝色的丝绒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上面印着某个顶级珠宝品牌的烫金Logo，无声地彰显着其内物品的价值不菲。

“一点心意，”林薇的声音努力维持着惯有的从容，但被海风吹得有些发颤，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棉花糖的命，还有…谢谢你。”她省略了脚踝上那圈粗糙的包扎，也省略了那杯难以下咽却驱散了寒意的浓茶。她习惯了用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价值来衡量一切，包括感激。

陈帆的目光在天鹅绒盒子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惊喜，没有贪婪，甚至没有好奇。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块岸边的石头。他抬起眼，视线越过盒子，落在林薇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能剥开她精致的妆容和昂贵的衣裙，看到她试图用这份“心意”来粉饰和平衡的某种不安。

“不需要。”三个字，简单，冷硬，带着海风刮过礁石的粗粝感。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

林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被拒绝的难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比之前的海水更让她窒息。她从未想过自己精心准备的、价值足以抵得上普通家庭一年开销的谢礼，会被如此干脆地拒之门外。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在她眼底飞快掠过，但很快被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取代。

“陈先生，”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她谈判桌上惯用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貌微笑，“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棉花糖对我来说很重要，你救了它的命，这是你应得的。”她刻意加重了“应得”两个字，试图将这场谢礼拉回到她熟悉的、等价交换的逻辑里。

陈帆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几不可察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自己那只布满油污和旧伤疤的左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展示意味。

林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腕上。那截露出的手腕，肌肉线条结实有力，古铜色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各种陈旧的疤痕——细长的划痕，圆形的烫伤，还有那道从手腕内侧一首蜿蜒到小臂近手肘处的、颜色暗红、微微凸起的狰狞旧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皮肤上，在昏暗中触目惊心。

然后，林薇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不是想象中的任何贵重物品，甚至不是船上的工具。那是一根磨损得极其严重的深绿色帆布牵引绳。绳子很粗，是那种最廉价、最结实的材质，原本的墨绿色己经被海水、油污和无数次紧握摩擦得发白、发毛，边缘甚至有些绽线。牵引绳的金属搭扣也锈迹斑斑，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陈帆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着那根破旧帆布绳靠近搭扣的地方。那里，用黑色的、歪歪扭扭的针脚，绣着一个名字：

**海风。**

绣工拙劣，针脚粗大，甚至能看出反复拆线的痕迹。显然不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更像是某个笨拙却无比用心的人，一针一线、艰难地缝上去的。

“它，”陈帆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沉默。他没有说“我的狗”，而是用了一个简单的“它”字，目光投向安静卧在角落里的海风。“只用这个。”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林薇混乱的心湖，激起千层浪！那根破旧、肮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帆布牵引绳，那个歪歪扭扭绣着的名字，还有他它时那近乎温柔的动作……这一切，都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手中那个精致的天鹅绒盒子上！

铂金？钻石？顶级的定制？在眼前这根饱经风霜、浸透了汗水、海水和无数次生死相依的帆布绳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庸俗不堪！

林薇感到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发烫，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那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在她掌心变得无比滚烫，像一块烙铁。她甚至不敢去看陈帆的眼睛，目光狼狈地垂落，正好落在自己脚边——那个被陈帆打开的、还残留着一点番茄酱汁的沙丁鱼罐头空壳。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卧着的海风突然站了起来。它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微弱的腥风。它没有看林薇，也没有看那个精美的盒子，而是迈着沉稳的步子，径首走向林薇脚边的那个空罐头盒。它低下头，用鼻子仔细嗅了嗅罐头盒边缘残留的、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酱汁。然后，它张开嘴，极其精准地叼住了罐头盒的边缘，将它从林薇脚边叼了起来。

林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海风叼着那个空罐头盒，没有走向自己的食盆，也没有走向陈帆。它径首穿过船舱，来到那群吃饱了正懒洋洋舔着毛的流浪猫面前。那只瘦小的纯黑色幼猫正蜷缩在橘猫身边，幽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海风。

海风把那个还散发着鱼腥味的空罐头盒，轻轻地放在了小黑猫的脚边。然后，它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扫过几只猫，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几乎听不见的轻哼，像是在说：舔吧，还有点味儿。

做完这一切，它便转身，重新走回自己那个铺着旧麻袋的角落，屈膝卧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任务。

林薇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铂金项圈在精致的丝绒盒子里无声地嘲讽着她。而海风，那只沉默如山、伤痕累累的巨犬，却用叼走一个她准备丢弃的、散发着鱼腥味的垃圾空罐，并把它送给一只瘦小的流浪猫这样无声的举动，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优越感和那套用金钱堆砌起来的价值体系。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感席卷了她。她看着角落里那只小黑猫，它正小心翼翼地凑近空罐头盒，伸出的小舌头，贪婪地舔舐着盒壁上残留的酱汁，小小的身体因为满足而微微颤抖。那身黯淡的黑色皮毛，那怯生生的眼神……一瞬间，仿佛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带着巨大悲痛的黑影重叠了！

墨雪！

那只乌云盖雪的小黑猫！

那个十块钱买来的希望！

那个嘴角凝固着暗红血渍、爪尖带着挣扎痕迹、最终冰冷僵硬的小身体！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天鹅绒盒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那只舔着空罐头的小黑猫，仿佛那是一个会灼伤她灵魂的烙印。

海风的目光扫过那群猫，最后落在林薇苍白失色的脸上。它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这片它守护的海域般的平静。它重新眯起眼睛，目光投向舷窗外阴沉的海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林薇再也无法忍受这船舱里令人窒息的气息。她猛地转身，抱着棉花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低矮的舱门。咸腥冰冷的海风瞬间灌满她的口鼻，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高跟鞋踩在湿滑的防波堤乱石上，几次差点摔倒。她跌跌撞撞地朝着远处沙滩上那群焦急等待的助理和工作人员跑去，像逃离一个让她认知崩塌的噩梦。

她没有回头。手中的天鹅绒盒子被她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尖锐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就在她冲出船舱几米远，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啪嗒。”

那个深蓝色的、精致无比的天鹅绒盒子，掉落在潮湿、布满黑色油污和贝壳碎片的防波堤地面上。盒盖弹开，里面那根镶嵌着碎钻、铂金光泽流转的定制项圈滑落出来，沾染了地上的污秽，在阴沉的天空下，瞬间失去了所有耀眼的光泽，像一件被遗弃的垃圾。

林薇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她只是更紧地抱住怀里的棉花糖，踩着歪斜的高跟鞋，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那片属于她的、光鲜亮丽却突然显得无比虚假的沙滩世界奔去。

船舱门口，陈帆高大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那个滚落在肮脏地面、沾满油污的铂金项圈。他深邃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如同看着一片被海浪冲上岸的浮木。

在他身后船舱的阴影里，那只瘦小的纯黑色幼猫终于舔干净了空罐头盒里最后一点酱汁，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它幽绿的眼睛望向舱门口的主人，又望向远处那个跌跌撞撞跑远的身影。突然，它小小的身体猛地弓起，脖颈剧烈地痉挛，发出一阵痛苦的干呕声！

“呕……咳咳……喵呜……”

几块尚未完全消化的、颜色鲜艳得诡异的紫红色蜡丸碎屑，混着粘稠的胃液和刚刚舔食的番茄鱼酱汁，被呕吐在冰冷潮湿的舱板上。那紫红色的碎屑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块，散发着不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