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老城区筒子楼狭窄逼仄的楼道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油烟味、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洗涤剂混合的气息。声控灯早就坏了,只有楼梯转角处一扇破窗户透进外面街灯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张野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级一级地爬上摇摇欲坠的水泥楼梯。他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扭曲。老枪跟在他身后,那条微跛的后腿在爬楼梯时显得更加吃力,爪子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台阶,发出“沙、沙”的拖拽声,伴随着它沉重而疲惫的喘息。
终于爬到自家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张野摸出钥匙,冰冷的金属在黑暗中发出碰撞的轻响。就在他准备开门的瞬间,脚下踢到了一个方方正正、颇有分量的东西。
他皱眉,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低头看去。
一个印着“薇帆海洋”Logo的白色泡沫保温箱,静静地躺在他家门口肮脏的水泥地上。箱子很新,很干净,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箱体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摸上去冰冷刺骨。
张野的心猛地一沉!是田甜!又是她!
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被强行施舍的无力感瞬间涌上心头!他想一脚把这碍眼的东西踢开!踢下楼梯!踢得粉碎!
他僵硬地弯下腰,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粗暴,猛地掀开了保温箱的盖子!
一股清冽的、带着海洋气息的冰冷寒气瞬间扑面而来!驱散了楼道里浑浊的空气!
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几个独立包装的透明餐盒。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内容——大块大块新鲜、色泽的三文鱼肉!翠绿的西兰花!的玉米粒!鲜嫩的胡萝卜丁!所有食材都保持着刚处理好的新鲜状态,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冰霜,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纯净而的光泽。一股属于深海鱼类特有的、清甜鲜美的气息,混合着蔬菜的清新,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与楼道里陈腐的霉味和油烟味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张野的动作猛地僵住了!他像被施了定身咒,维持着弯腰掀盖的姿势,死死地盯着保温箱里那堪称奢侈的鲜食!劣质狗粮刺鼻的香精味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指尖和鼻腔,而眼前这极致新鲜的食材所散发出的、属于生命本源的自然气息,却霸道地、不容抗拒地钻入他的每一个毛孔!
强烈的视觉和嗅觉冲击,如同最辛辣的讽刺,狠狠抽打在他麻木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趴在他脚边喘息的老枪,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从未闻过的鲜美气息惊动了!它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左眼依旧无神,但仅存的右眼却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那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极致美味的渴望!它的鼻子疯狂地抽动着,喉咙里发出无法抑制的、巨大的“呼哧呼哧”声!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它微张的口中流淌下来,滴落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它甚至忘记了那条微跛后腿的疼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凑近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保温箱!牵引绳被它扯得绷首!
张野看着老枪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贪婪的光芒,看着它嘴角不断滴落的涎水,听着它粗重的、充满渴望的喘息……再低头看看箱子里那在微光下如同艺术品般的鲜食……
粮油店老王刻薄鄙夷的脸,田甜那施舍般举着手机的样子,自己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手里那袋散发着劣质气味的灰暗狗粮……所有的画面在瞬间交织、碰撞!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骨绷出坚硬的线条,才没让那该死的、软弱的液体涌出来。
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首起身。没有再看那箱昂贵的鲜食,也没有看身边激动喘息的老枪。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锈蚀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被推开。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从保温箱里拿出一个独立的、装着大块三文鱼肉的餐盒。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传来。
他走进黑暗的、散发着霉味的小屋。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老枪那个豁了口的、沾满污垢的旧食盆前。
“哗啦……”
他拧开餐盒盖,将里面那块新鲜、覆盖着冰霜的三文鱼肉,倒进了那个肮脏的旧食盆里。鲜美的鱼肉与污垢的食盆壁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然后,他首起身,退后一步,将手里那个还沾着冰霜的空餐盒,随手扔进了墙角一个堆满垃圾的纸箱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个耗尽电力的机器人,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房间唯一的破沙发旁,重重地坐了下去。身体陷入冰冷的、散发着怪味的海绵垫里。他摸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再次弥漫开来,试图驱散那霸道入侵的鲜美海洋气息。
门外。
老枪浑浊的右眼死死盯着食盆里那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鱼肉。涎水如同小溪般不断滴落。它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吞咽口水的咕噜声。那条微跛的后腿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终于,它再也无法抵抗这来自生命本能的召唤!它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用仅剩的几颗还算完好的牙齿,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叼起了那块最大的、最完整的三文鱼肉!
但它没有立刻吞下。
它叼着那块珍贵的鱼肉,艰难地转过身(那条微跛的后腿在转身时明显地踉跄了一下),迈着沉重蹒跚的步子,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黑暗的小屋。
它走到坐在破沙发上、沉默抽烟的张野脚边。
然后,在张野愕然的目光中,老枪低下头,极其小心地、极其温柔地,将那块还带着它体温和涎水的、最大最完整的三文鱼肉,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张野那只沾满泥浆、鞋帮开胶的旧球鞋鞋窝里。
做完这一切,它才重新走回自己的食盆边,低下头,开始狼吞虎咽地享用食盆里剩下的鱼肉和蔬菜。喉咙里发出巨大的、满足的咀嚼和吞咽声。
黑暗的小屋里,只剩下烟草燃烧的微响,老枪贪婪的咀嚼声,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浓烈的、属于深海三文鱼的鲜美气息。
张野僵硬地坐在破沙发上,指间的香烟燃烧着,长长的烟灰无声掉落。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肮脏破旧的球鞋鞋窝里,那块在窗外惨白微光下闪烁着晶莹光泽的、最大最完整的三文鱼肉。
冰冷的鱼肉紧贴着他冰冷的脚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酸楚和暖流,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和死死筑起的麻木堤坝!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他空洞的视线,汹涌地冲出眼眶,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