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动物恐惧的腺体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沉甸甸地淤塞在“安心”宠物诊所狭窄的诊疗室里。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将墙壁上各种宠物药品的宣传海报照得褪色失真。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窒息感。
张野佝偻着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雕,僵硬地坐在冰冷的金属圆凳上。他双手死死地抠着膝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进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裤粗糙的布料里。他低垂着头,油腻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紧抿成一条苍白首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下颌骨,泄露着内心巨大的惊涛骇浪。
在他脚边,老枪侧躺在铺着一次性蓝色无纺布垫子的诊疗台上。它曾经还算健硕的身体此刻瘦得只剩下骨架,稀疏驳杂的皮毛黯淡无光,紧贴在嶙峋的肋骨上。浑浊的左眼完全闭合,像蒙上了一层灰翳。仅存的右眼也半睁着,瞳孔扩散,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它小小的胸腔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艰难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那条微跛的后腿无力地伸展着,爪尖残留着几块难以洗净的、颜色诡异的暗紫色污渍,像是某种不详的烙印。
穿着白大褂的兽医赵医生摘下听诊器,镜片后的眼神凝重而疲惫。他拿起一叠化验单,纸张翻动的声音在死寂的诊疗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先生,”赵医生的声音低沉,带着职业性的克制,却掩不住那份沉重,“情况很不乐观。急性肾衰竭己经转为慢性,肾脏功能几乎完全丧失。肌酐和尿素氮的数值……爆表了。”他指了指化验单上几个触目惊心的、用红笔圈出的数字。“电解质紊乱严重,严重脱水,贫血……它现在极度痛苦。”
每一个冰冷的专业词汇,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野紧绷的神经上。他抠着膝盖的手指更加用力,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台上那个正在迅速流失生命的老伙计。
“现在能做的……非常有限。”赵医生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力感,“静脉输液维持,止痛,缓解症状……但这些都是杯水车薪。它需要……需要皮下补液,每天至少两次,才能稍微减轻一点肾脏负担,让它……舒服一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张野那双死死抠着膝盖、沾满油污和不明污渍的粗糙大手上,又看了看他苍白麻木的脸,声音放得更缓,“这个……需要你自己学会操作。诊所不可能天天来,费用你也……负担不起。”
自己操作?
皮下补液?
张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那双习惯了扳手、油污和沉重货物的手,那双只会点燃廉价香烟、抚摸老枪头顶的手,现在要去拿着针管,刺进它松弛的皮肤里?注射冰冷的药水?
“不……我不行……”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哑的抗拒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摇头,油腻的头发甩动着,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向后缩,逃离这个可怕的提议。
“不行也得行!”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强硬的女声猛地插了进来!
田甜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诊疗室门口。她没穿那身刺眼的亮片裙,只套了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连帽衫(张野认出那是自己扔在旧渔船角落的),头发胡乱地扎在脑后,脸上未施脂粉,眼圈红肿,显然是刚哭过。她怀里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波板糖,小吉娃娃似乎也被这里压抑绝望的气氛吓坏了,黑豆般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诊疗台上的老枪。
田甜几步冲到张野面前,亮蓝色的眼影早就被泪水冲花了,留下狼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不容置疑的火焰!她死死盯着张野惊恐退缩的眼睛,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
“你想看着它活活疼死吗?!啊?!看看它!它在喘气!它在熬着!它在等你救它!等你去学!等你去打那该死的针!张野!你他妈是男人就别怂!别让我瞧不起你!”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电流的鞭子,狠狠抽在张野麻木的神经上!“活活疼死”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里!老枪那艰难的喘息声,那涣散痛苦的眼神,瞬间无比清晰地放大!
张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田甜,又猛地转向诊疗台上气息奄奄的老枪。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强行推入绝境的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他想怒吼,想砸东西,想逃离这一切!但田甜那双红肿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原地!
“赵医生!教他!现在就教!”田甜不再看张野,转向兽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时将怀里瑟瑟发抖的波板糖塞到张野僵硬的怀里,“抱着!看着!”
张野下意识地接住波板糖。小吉娃娃温热、微微颤抖的小身体紧贴着他冰冷的胸膛,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波板糖似乎也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安,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黑豆般的眼睛求助般地看着张野。
赵医生看着眼前这一幕,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迅速从旁边的无菌柜里取出一次性注射器、生理盐水瓶、消毒棉签和碘伏。动作麻利而熟练。
“看好。”赵医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他拿起一支新的注射器,撕开包装,动作流畅地装上针头,然后从生理盐水瓶里抽出适量的液体,弹掉针管里的气泡,动作精准得像一台机器。“针头角度要小,斜着刺入皮下,避开血管和神经。推药要慢,匀速……”
他的讲解清晰而专业,每一个步骤都伴随着精准的示范。但在张野眼中,那闪着寒光的针尖,那冰冷的注射器,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都化作了最恐怖的刑具!他死死抱着波板糖,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油腻的鬓角滑落。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你来试试。”赵医生将一支新的注射器、一小瓶生理盐水、碘伏和棉签推到他面前,指了指诊疗台旁边一个练习用的、填充了模拟皮肤的硅胶垫。
张野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针尖,喉咙发紧,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试图伸出手去拿注射器,但指尖刚碰到冰冷的塑料外壳,就像被电击般猛地缩了回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仿佛看到那针尖刺破老枪松弛的皮肤,看到它痛苦地抽搐,看到冰冷的药水注入它衰竭的身体……他做不到!他根本做不到!
“废物!抖什么抖!”田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她一步上前,猛地抓起张野那只剧烈颤抖、沾满油污的右手手腕!她的手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
“看着!”田甜几乎是吼出来的,她强行将张野颤抖的手按在硅胶垫上,另一只手抓起碘伏棉签,粗暴却精准地在他手背上划拉出一块消毒区域!“消毒!就这么简单!然后!”她拿起那支冰冷的注射器,不由分说地塞进张野剧烈颤抖的手指间!
“握紧!像握扳手一样!怕什么!它又不是活的!”田甜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逼迫感,“刺进去!斜着!快!”
张野的手指死死攥着冰冷的注射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却丝毫没有停止!他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块被碘伏染黄的皮肤,看着针尖那一点寒芒,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扔掉这该死的东西!想逃跑!
就在这时——
一团温热、、带着细小倒刺的触感,轻轻地、试探性地,舔在了他那只紧握注射器、剧烈颤抖的手背上!
是波板糖!
它不知何时从张野僵硬的怀抱里探出了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里没有了惊恐,反而带着一种小动物特有的、懵懂的安抚意味。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一下,又一下,轻轻地、耐心地舔舐着张野手背上紧绷的皮肤和凸起的青筋。那温热的、带着细小倒刺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冰冷的恐惧和麻木!
张野猛地一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被波板糖舔舐的、颤抖的手!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舔舐,像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顺着颤抖的指尖,缓缓地、顽强地向上蔓延,一点点地融化了那冻结心脏的坚冰!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牙关紧咬,下颌骨绷出坚硬的线条!眼中那巨大的惊恐和茫然,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破釜沉舟般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不再看田甜,不再看赵医生,甚至不再看舔舐他手背的波板糖。
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到了那只紧握注射器、依旧在微微颤抖、却不再失控的手上!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硅胶垫上那块模拟皮肤!他伸出另一只同样粗糙、沾满油污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极其笨拙地、却异常用力地,捏起一小块硅胶褶皱——就像赵医生演示的那样!
然后,他屏住呼吸!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狠劲,将手中那闪着寒光的针尖,朝着自己捏起的那块硅胶褶皱,狠狠地、斜着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