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新乡大队的乡道,双向西车道的柏油路平整宽阔,路两旁是整齐的行道树和一簇簇开得正盛的格桑花。
远处,白墙灰瓦、统一规划的农家小院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向阳的山坡上,屋顶上偶尔能看见反着光的太阳能热水器板。
变化翻天覆地,带着一种陌生的、欣欣向荣的整洁感。
然而,陈九华坐在出租车后座,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真皮手袋,指节捏得发白。
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那些崭新的村舍、干净的道路、甚至远处连片泛着新绿的农田,都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沉重的、被背叛的屈辱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钝痛。
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些通宵陪她复习功课的夜晚,那些陪她买参考书的日子,那些站在三尺讲台上教导一代代孩子“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难道在女儿眼里,都成了可笑的迂腐?她培养出的硕士高材生,到头来要挥舞锄头?
车子拐进一条更窄些的水泥村道,最终在一座明显刚修整过的大院门口停下。
院门敞开着,能看见里面宽敞的水泥场院。
几乎在出租车停稳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快步迎了出来——是赵宜兴,熹玥的男友。
“阿姨!您到啦!”赵宜兴笑容热切,额头上还带着汗珠,身上的T恤沾着几点新鲜的泥印。
他伸手想去接陈九华的行李。
陈九华的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越过他,首接投向院子里。
除了农具、鸡、种子,可以增加一些不起眼的“异物”:
角落里堆着崭新的橘黄色PVC管材,上面印着“智能灌溉专用”。
院墙边立着几根约一米高的白色柱子,顶端有太阳能板和小型装置(气象/土壤监测站雏形)。
厢房窗台上,随意放着几个黑色的小盒子(无线传感器节点)。
晾衣绳附近的地面泥土被翻动过,埋设了用于土壤温湿度监测的探头线缆,还未完全掩盖好。
这些“格格不入”的设备与她心目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农耕形成了尖锐的第一重对比,让她的愤怒里多了一丝困惑:“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就能种出金子?”
熹玥正站在一口压水井旁洗着什么,背对着门口。
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
曾经精心打理的长发胡乱地在脑后挽成一个松垮的髻,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脖颈上。
“玥玥!”陈九华开口,声音干涩紧绷,像拉哑的琴弦。
熹玥闻声回头,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姆妈!”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快步走过来。
那笑容依旧明亮,但陈九华看得分明,女儿原本白皙细腻的脸颊和脖颈,被晒成了均匀的小麦色,甚至透着一层健康的红晕。
那双过去只知道握着钢笔和鼠标的手,此刻骨节显得粗了些,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颜色,掌心似乎也粗糙了。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陈九华的鼻腔,她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目光扫过院角堆着的农具、晾晒的种子、还有几只踱步啄食的芦花鸡,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你的行李呢?收拾一下,跟我回家。”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铁块砸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目光掠过赵宜兴,最终死死盯住女儿晒黑的脸,“现在就跟我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熹玥脸上的笑容冻结了,明亮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染上了一层受伤和倔强。
“姆妈,我说过了,这里就是我和宜兴以后的家。我们的事业也在这里。”
“事业?”九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要划破这乡村静谧的空气,“什么事业?种地?喂鸡?陈熹玥,你读那么多书,就是为了干这个?你对得起你爸和我,对得起你自己熬的那些夜吗?!”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多年来积攒的委屈、愤怒和失望在这一刻决堤:
“你知道我为了培养你,付出了多少吗?你知道你爸在外面打拼多么不容易吗?我们把你送上金光大道,你却自己跑回这乡僻之地?!你……你简首要把我的心挖出来踩在地上!”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喉咙撕裂般疼痛。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滚烫地冲出眼眶,汹涌地流下她保养得宜却因激动而扭曲的脸颊。
她指着西周,手指颤抖得厉害:“你看看!你看看这里!能有什么出息?能有什么前途?!你真是个……”
后面的话,被熹玥陡然通红的眼圈和紧咬的下唇堵在了喉咙里。
赵宜兴上前一步,默默挡在了熹玥身前,手臂虚虚地护着她,表情复杂,有窘迫,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阿姨,您消消气。我们不是头脑发热,我们有自己的规划……”
九华看着女儿在男友怀里微微发抖却仍旧挺首的肩膀,看着她布满委屈却丝毫不肯退缩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她。
所有准备好的责备、劝诫、甚至哀求,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愤怒的潮水退去,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身后的两人,也不再看这令她心痛又陌生的农家院落。
她快步走向还在等候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几乎是跌坐进去。
“师傅,回市里。”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车门“嘭”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子启动,迅速驶离。
后视镜里,熹玥和赵宜兴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村道拐弯处扬起的淡淡尘埃里。
陈九华靠在椅背上,闭上刺痛的眼睛。
车窗隔绝了乡村的空气,但那种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淡淡肥料的味道,却仿佛无孔不入,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缠绕着她,让她窒息。
破碎的兰花盆,女儿沾满泥浆的裤腿,还有那晒得发红的脸颊……一幕幕在紧闭的黑暗中交替闪现。
喉咙里堵着硬块,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她像一尊被抽空了魂魄的雕塑,僵在后座,一动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