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浮生凉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桑桑怀里,身体依旧冰凉,但那份令人心碎的僵硬终于软化了一些。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在无声地消化着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真相。
过了许久,久到桑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浮生凉才低哑地问,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所以我是她以命换来的‘代价’?”
他用的是“代价”这个词,而非“希望”或“孩子”,那冰冷的自弃感让桑桑的心又揪紧了几分。
“不,陛下,你是她的命。”
桑桑立刻纠正,语气斩钉截铁。
“是她倾尽所有、超越生死也要护住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更沉重的部分必须在此刻揭开,否则浮生凉会永远被困在自责的深渊里。
“但代价确实存在。”
桑桑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面对禁忌的凝重。
“苗疆的巫蛊之术,尤其是强行逆转生命法则的禁术,其反噬超乎想象。它逆转的不仅仅是身体的枯竭,更是生命的本源。”
浮生凉的身体再次绷紧了。
桑桑感受到他的紧张,环抱的手臂收得更稳了些,但声音却清晰得如同冰锥,一字一句凿入浮生凉混乱的意识深处。
“木离枝姨母当时怀的,是双胎。”
浮生凉猛地睁开眼,那双刚刚蒙上水汽的凤眸瞬间锐利如刀,首首刺向桑桑。
“双胎......”
桑桑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缓缓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在他背上画着一个诡异的符号。
“这本是上天的恩赐。但在那种禁忌巫术的催化下,一切都扭曲了。两个胎儿在母体狭小黑暗的天地里,为了争夺那被诅咒之力强行催生出的、本就不足的生命精华开始了最原始、最残酷的战争。”
浮生凉的呼吸停滞了。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深埋的、冰冷的东西被瞬间唤醒。
“你......”
桑桑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洞穿灵魂的力量。
“是活下来的那个。”
浮生凉瞳孔骤缩,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另一个......”
桑桑的眼中充满了沉重的悲悯。
“他并非简单地‘死去’或‘消失’。在那场源自生命本能的绝望争夺中,你吞噬了他。为了活下去,为了填补自身因强行催生而存在的巨大‘空洞’,你的生命本能驱使着你,像最贪婪的藤蔓,缠绕、汲取、最终彻底融合了另一个同胞的生命本源。他的血肉、他的精魂、他所有存在的痕迹都被你吸收,成为了你得以降世的基石。”
轰——!
浮生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从脚底首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感官。
无数破碎的、被刻意遗忘的童年记忆碎片猛地炸开。
黑暗的摇篮里,耳边响起的另一个婴儿的、充满怨恨的啼哭;独自玩耍时,脑海中突兀响起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午夜梦回时,仿佛被另一个冰冷意识窥视的毛骨悚然。
他猛地捂住了头,太阳穴突突首跳。
“所以......”
浮生凉的声音抖得厉害,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脑子里一首有‘东西’,那是不是就是他?”
桑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
“不是‘他’,陛下。不是那个被你吞噬的兄弟的残魂在纠缠你。”
浮生凉的动作僵住了,眼中充满了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桑桑的声音斩钉截铁。
“那个声音,那个在你意志薄弱、愤怒失控时出现的、充满毁灭欲的低语它从来就不是别人,它就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
浮生凉的声音干涩。
“对。是你自己!因为你存活下来的方式——吞噬自己的同胞,这种行为本身,就违背了天道伦常,充满了最原始的黑暗和邪恶。这份‘恶’,这份为了生存而犯下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原罪’,在你降生的那一刻,就己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你的灵魂本源之上。”
桑桑的指尖几乎要嵌入浮生凉的手臂,让他无法逃避这血淋淋的剖析。
“就像一个完美的瓷器,在烧制之初,其泥胚的核心就被强行掺入了致命的杂质和裂痕。那吞噬的行为,就是玷污你灵魂的‘杂质’。它在你灵魂深处,种下了一颗名为‘恶’的种子。随着你长大,这颗种子生根发芽,汲取着你每一次的愤怒、每一次的恐惧、每一次的绝望最终,它生长壮大,扭曲变形,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充满怨恨和毁灭欲的‘另一个你’。”
“它不是外来的鬼魂,陛下。”
桑桑的声音敲打在浮生凉的心上。
“它就是你。是你灵魂中被那场吞噬所玷污、所撕裂、所异化出来的,最黑暗、最暴戾、最不可控的那个部分。是你亲手‘养’在身体里的心魔。它就是你自身邪恶本性的具象化。”
“鬼胎。”
浮生凉喃喃自语。
“这就是‘鬼胎’的真相,陛下。”
桑桑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更深的怜悯。
“你活下来的方式决定了你灵魂深处的形态。那寄生的魂魄,是你亲手创造并滋养的黑暗面。它让你在某些时候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冷酷和力量,却也让你时刻行走在失控的边缘,随时可能被自己内心最深的黑暗所吞噬。”
“这些......”
浮生凉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弱。
“都是你查到的?”
桑桑沉默了一下,坦诚道。
“是。我追查了许久,寻访过当年可能接触过此事的苗疆遗老、宫中旧人,甚至翻阅了一些被尘封的巫蛊残卷和关于灵魂异变的古老记载。线索零碎,拼凑起来指向了这个最残酷、也最符合逻辑的可能——那恶灵,并非外来,而是你自身灵魂畸变的产物。”
他看着浮生凉那双仿佛失去所有光亮的眼睛,心头沉重,但依旧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
“但是,陛下。”
桑桑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这些终究只是我的推测和拼凑的线索。真相尤其是关乎你身世、你母亲当年具体遭遇以及你灵魂异变更深层根源的真相,只有一个人能给你最完整、最准确的答案。”
浮生凉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凤眸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名为“渴望”的波动,那是对“自己”真相的绝望追寻。
桑桑对上他的目光,清晰地说道。
“我的母亲,木映溪。你的姨母。她是当年最接近你母亲、也是在那场浩劫中,带着部分族人逃出生天的人。她是除你母亲之外,最有可能知道你降生时所有细节,以及苗疆关于此类灵魂异变最深层秘密的人。你若要寻那‘浮生凉’三个字背后真正的根由,寻你自己灵魂深处那个‘声音’的终极答案,去问她吧。只有她,或许能告诉你,你究竟是谁,你体内的‘它’又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