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御花园特有的草木清气,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乾隆那句“委屈你了”像一根细针,扎破了宴会强撑的平静表象,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他此刻走在我身侧,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帝王,更像一个试图弥补却不得其法的父亲,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疲惫。
他递过来的荷包,触手微凉,带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我依言打开,那缕被红绳系着的青丝静静躺在柔软的绸缎里。月光下,发丝光泽黯淡,却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惊心动魄的力量。
夏雨荷的头发。
那个在江南烟雨中凋零、在我生命中只留下一个模糊名字和沉重枷锁的女子。
“这是……”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明知故问。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这缕青丝,比乾清宫那场鸿门宴上所有的试探和敌意加起来,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它是血统的证明,是宿命的锁链,是那个她从未见过、却不得不背负其身份与怨恨的“娘”。
“雨荷的。”乾隆的声音低沉,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宫阙飞檐,仿佛穿透了十八年的岁月尘埃,落在那片早己物是人非的江南水乡。“当年……她剪下这缕头发,托人带给朕……”后面的话,他没说,也不必说。无非是山盟海誓,无非是刻骨相思,最终都化作了济南大明湖畔一座孤坟的凄凉。
我指尖微颤,几乎捏不住那小小的荷包。一股荒谬绝伦的悲凉感涌上心头。这缕头发,于乾隆,是刻骨铭心的追忆,是帝王深情(或许还有愧疚)的证明;于我,却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疤,被硬生生揭开,提醒着我“爱新觉罗·紫薇”这个身份背后所有的无奈、欺骗与牺牲。我成了他寄托哀思的活体容器,一个行走的、用来证明他当年并非全然薄情的证据。
这哪里是“追忆杀”?这分明是“杀人诛心”!
“皇阿玛……”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发紧,“这太贵重了,我……”我该说什么?感谢您保留我娘的遗物?可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缕头发,只让我感到一种被强行赋予的、沉重的义务感。
“收好它。”乾隆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却更显其帝王意志的本质。“你是她的女儿,这是她唯一留给你的……也是留给朕的念想。”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太多我看不懂也无力承载的情绪,“小燕子,回宫了,就好好待着。过去的事,放下吧。朕会补偿你,给你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一切?金碧辉煌的牢笼,步步惊心的算计,还有这缕象征着无尽麻烦和情感枷锁的头发?我想要的,不过是燕来顺里灶膛的火光,是食客满足的笑脸,是凭自己双手挣来的踏实与自由。可这些话,对着眼前这位沉浸在追忆与补偿心态中的帝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默默将荷包攥紧,那缕青丝仿佛有了生命,在掌心灼烧。
“谢皇阿玛。”最终,我只能垂下眼睫,吐出这干巴巴的三个字。
乾隆似乎满意了,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背着手,继续在月光下缓步前行。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太监宫女们远远跟着,如同沉默的影子。
回到漱芳斋时,己是深夜。明月和彩霞小心翼翼地替我卸下沉重的点翠头面和华服。当那身“镣铐”终于褪去,换上轻便的寝衣,我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那缕青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口。
我将荷包放在梳妆台上,对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人眉眼间依稀有着画像里夏雨荷的轮廓,那是血缘抹不去的印记。可眼神呢?里面没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哀愁,只有属于夏小燕的倔强、迷茫和一丝被深藏的疲惫与抗拒。
“格格,您脸色不太好,喝碗安神汤吧?”明月端来温热的汤盅。
我摇摇头,示意她放下。目光无法从那荷包上移开。
“永琪……”我低声唤道,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今晚若不是他几次不动声色的维护,那场家宴只怕更难熬。他最后那句“有我在”,此刻回想起来,是冰冷宫墙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五阿哥方才派人传话,说看您随皇上走了,让您早些歇息,明日他再过来。”彩霞回道。
我点点头,心中稍安。但金锁闯殿时那绝望的眼神和那句“夏婆婆病危”,又猛地浮现在脑海。还有她最后看向我那复杂难言的一瞥……她到底想说什么?夏婆婆……那个在大杂院寒冬里,会把仅有的半个窝头塞给我,自己饿得喝凉水的老人……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想去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她是否安好。金锁固然可恨,可夏婆婆是无辜的。这份养育之恩,我夏小燕不能忘。
可乾隆那句“不必了”和永琪的暗示……出宫,谈何容易?尤其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这个新晋的“还珠格格”,等着抓我的错处。庆妃那带着钩子的眼神,大臣们看似关心实则盘剥的试探……家宴上的每一幕都清晰回放,提醒着我这深宫的险恶。
那缕青丝静静地躺在荷包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它代表着血脉的牵绊,却也象征着束缚。我成了夏雨荷的女儿,就必须活成爱新觉罗·紫薇的样子?连去看一眼抚养自己长大的恩人,都成了奢望和冒险?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镜面。镜中“紫薇格格”华美却空洞,而那个系着围裙、在烟火气里大声吆喝的夏小燕,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越来越模糊。
我拿起荷包,紧紧攥住。那缕青丝硌着掌心。
“放下过去?”我对着镜子,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皇阿玛,您这缕头发,分明是把过去的刀,正架在我的脖子上啊。”哪里是温情脉脉的追忆?这分明是一场由头发引发的、无声的“血案”,刀刀见血,剐的都是我夏小燕的魂。
长夜漫漫,乾清宫家宴的余威犹在,夏婆婆病危的消息如同阴影笼罩,而掌心这缕来自生母的冰凉青丝,更像一道无形的符咒,将她牢牢钉在了“爱新觉罗·紫薇”的命盘之上。前路茫茫,每一步,都可能踏进早己布好的陷阱。这宫里的“血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