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芳斋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那缕静静躺在梳妆台上的青丝映照得忽明忽暗。乾隆沉重的追忆和那句“放下过去”犹在耳边,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这缕来自生母夏雨荷的头发,非但没有带来血脉相连的温情,反而成了压在心口最冰冷的石头——它无声地宣告着“爱新觉罗·紫薇”这个身份的不容置疑,也将她与那个叫夏小燕的、自由泼辣的火锅店老板娘彻底割裂。
“格格,夜深了,歇息吧。”明月轻声催促,眼中满是担忧。她看得出格格自打从御花园回来,整个人就像绷紧的弓弦,沉默得可怕。
我摇摇头,目光无法从那荷包上移开。夏婆婆那张布满皱纹、却总带着慈祥笑意的脸在脑海中越发清晰。大杂院漏风的破屋里,她省下的半个窝头;寒冬腊月,她将我冻得通红的小手揣进她并不暖和的怀里;金锁欺负我时,她佝偻着背护在我身前……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难安。
“金锁……”我喃喃自语。她闯殿时绝望的泪眼,离去时那复杂难言的一瞥,像一根刺扎在心上。她背叛了我,可夏婆婆……夏婆婆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她只是老了,病了,想在油尽灯枯前,再看一眼她亲手带大的两个孩子。
乾隆那句“不必了”和永琪暗示的阻拦,此刻都成了令人窒息的枷锁。“格格”的身份像一堵高墙,将我囚禁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连尽一份最朴素的人伦孝道都成了奢望和罪过?
一股混合着愤怒、悲伤和不顾一切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去他的规矩!去他的身份!我是夏雨荷的女儿,但我更是夏婆婆养大的夏小燕!这份恩情,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我去还!
“明月!”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决绝,“更衣!找一身……最不打眼的衣裳!”
“格?!”明月和彩霞同时惊呼,脸色煞白,“您要去哪儿?这深更半夜……”
“别问!”我打断她们,眼神锐利,“不想害我就照做!彩霞,去后门看看动静,小心点!”
两个丫头被我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对视一眼,终究是明月一咬牙:“奴婢去拿衣服!”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半新不旧、颜色灰暗的宫女常服。彩霞则像只受惊的兔子,蹑手蹑脚地溜向后门方向。
刚换好衣服,拆下发髻上繁复的珠翠,只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彩霞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格格……后门外……有人!”
心猛地一沉!果然被盯上了!乾隆的“恩典”刚准金锁出宫,我这个新格格的一举一动,只怕早己落在有心人眼里!庆妃?还是那些盘根错节、唯恐天下不乱的后宫势力?
就在我心头冰凉,几乎要放弃时,窗外传来几声极有规律的鸟鸣——三长两短。
是永琪!
我扑到窗边,借着月光,隐约看到漱芳斋侧面的小径暗影里,一个熟悉挺拔的身影正对我微微颔首。他身边似乎还跟着一个身形瘦小、穿着太监服饰的人。
希望瞬间点燃!我飞快地对明月彩霞道:“守好这里,就说我歇下了,任何人不见!”不等她们回应,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一扇偏僻的角窗,像只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衣襟。我猫着腰,沿着墙根的阴影疾行。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永琪无声地迎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胡闹!”他低斥,声音压得极低,眼中却满是了然和后怕,“就知道你不肯听!”
“我必须去!”我迎着他的目光,斩钉截铁。
永琪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废话,只快速道:“跟着小顺子,他是可靠的人。马车在神武门西侧角门等着,换成了普通民用的青篷车。我只能送你到宫门附近,再靠近目标太大。记住,最多一个时辰!务必在天亮前回来!否则……”
“我知道!”我用力点头。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是我,更会连累他。
那个叫小顺子的小太监机灵地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永琪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重重宫墙的阴影里,像从未出现过。我跟着小顺子,在迷宫般的宫道和僻静夹缝中穿梭。巡逻侍卫的脚步声、灯笼的光影每一次靠近,都让我浑身僵硬,屏住呼吸。小顺子却异常沉稳老练,总能提前规避,巧妙地利用假山、花木和建筑的死角。
每一步都惊心动魄。汗水浸透了内衫,紧紧贴在背上,被夜风一吹,冰冷刺骨。这深宫,果然处处是眼睛,步步是陷阱!白天是言语的刀光剑影,夜晚则是无声的围追堵截。
好不容易,神武门西侧那道不起眼的角门在望。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车辕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车夫。小顺子对我做了个手势,迅速退入暗处消失。
我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内狭窄简陋,却弥漫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淡淡的药草味。
“格格坐稳。”车夫低哑的声音传来,鞭子轻轻一扬,马车平稳地驶出了宫门。
当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了上来。但随即,更深的忧虑攫住了心脏——夏婆婆,您一定要等等我!
马车在寂静的京城街道上疾驰。我掀开车帘一角,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却带着夜深的冷清。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黑影,与灯火通明、却冰冷压抑的紫禁城截然不同。这里曾是我的天地,如今却感觉隔了一层无形的膜。燕来顺的招牌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一种遥远而酸楚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个破败的大杂院后巷停下。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杂着煤烟和劣质油脂的味道,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衰败药气。
“格格,到了。前面第三间,亮着灯的那户就是。奴才在此等候,您务必……”车夫的声音带着催促。
我推开车门,跳下马车。脚步有些踉跄,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向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熟悉的破旧木门。
门虚掩着。我颤抖着手推开。
一股浓烈的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简陋的土炕上,夏婆婆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像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脸上是灰败的死气。
金锁跪在炕边,正用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婆婆干裂的嘴唇。听到门响,她猛地回头。
西目相对。
金锁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痛苦淹没。她张了张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下。
“小……小燕子……”炕上的夏婆婆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困难地、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婆婆!”我再也控制不住,扑到炕前,紧紧握住那只冰冷如枯枝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婆婆,是我!小燕子来了!我来看您了!”
触手是刺骨的冰凉和嶙峋的骨头,生命的气息正从这具瘦小的躯体里飞速流逝。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
“好……好孩子……”夏婆婆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似乎想看清我的脸,嘴角努力地向上扯动,想挤出一个笑容。“回……回来了……就好……穿得……真好看……”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件粗糙的宫女服上,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华美的衣裳。
“婆婆……”我泣不成声,只能将脸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金锁……”婆婆又微弱地唤了一声。
“婆婆,我在!我在!”金锁扑过来,抓住婆婆的另一只手,哭得浑身发抖。
“要……好好的……姐妹……要……”婆婆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别……别信……宫里……小心……小心……”
她的瞳孔开始涣散,抓着我和金锁的手却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一紧!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种强烈到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无尽担忧和恐惧的光芒,死死地盯住我,仿佛要将这最后的警告刻进我的骨髓里!
“小心……谁?婆婆?小心什么?!”我急切地追问,心脏狂跳。
然而,夏婆婆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紧抓着我们的手,也终于无力地松开,软软地垂落在炕沿。
“婆婆——!”我和金锁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在为这卑微生命的逝去而叹息。陋室内,只剩下两个女孩绝望的恸哭在死寂中回荡。
就在这时,一首跪在旁边的金锁突然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中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恐惧和决绝。她猛地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气声,急促地说道:
“格格快走!宫里……宫里有人知道您今晚出来了!他们要……要拿这个做文章!要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