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婆婆枯瘦的手彻底失去温度,无力地垂落。陋室内,油灯昏暗的光晕笼罩着死亡的冰冷寂静,只剩下我和金锁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啜泣在破败的西壁间回荡。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知觉。
然而,金锁那句带着血泪和极致恐惧的警告,却像一道刺破悲恸的闪电,狠狠劈在我的神经上!
“格格快走!宫里……宫里有人知道您今晚出来了!他们要……要拿这个做文章!要害您!”
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我猛地抬头,撞进金锁那双盈满恐惧、绝望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泪眼。她不是在说谎!夏婆婆临终前那声用尽全力喊出的“小心”,此刻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陷阱!从金锁闯乾清宫求恩典开始,甚至更早……这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他们算准了夏婆婆病危,算准了我会念及旧情,算准了我这个“野格格”骨子里那点不守规矩的冲动!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一个擅离宫禁、深夜私会“背主罪奴”的现成把柄!乾清宫家宴上的试探只是开胃菜,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们……是谁?”我声音嘶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
金锁慌乱地摇头,泪水飞溅:“不知道……婆婆……婆婆好像知道些什么,但没来得及说……只叫我……一定要想办法告诉你……快走!”她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瞥向门外漆黑的巷子,“他们可能……可能就在外面盯着!格格,求您了,快回宫!再晚就来不及了!永琪阿哥他……”
永琪!
这个名字像一针强心剂,瞬间唤醒了我的理智。对,永琪还在宫门附近等我!他冒了天大的风险送我出来,如果因为我耽误而被抓住……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悲伤。我最后看了一眼夏婆婆安详中带着无尽忧虑的遗容,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金锁,”我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血腥气的承诺,“好好……安葬婆婆。我夏小燕欠她的,来世做牛做马还!你自己……保重!”
金锁重重点头,眼泪汹涌,用力推我:“快走!快!”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无数卑微温暖和此刻冰冷死亡的陋室,猛地转身,像离弦之箭般冲入门外浓稠的夜色里。
巷子寂静得可怕,只有我狂奔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墙壁间回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每一片阴影都仿佛潜藏着噬人的猛兽,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我头皮发麻。马车!永琪安排的马车还在巷口!
我拼命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快!再快一点!
青篷马车依旧静默地停在原地,像黑暗中的一块礁石。戴着斗笠的车夫见我狂奔而来,立刻无声地掀开车帘。
我几乎是扑进车厢的,带着一身夜露和绝望的寒气,嘶声喊道:“走!快走!回宫!用最快的速度!”
车夫没有一句废话,鞭子在空中炸响一个凌厉的鞭花!拉车的马儿嘶鸣一声,西蹄翻飞,马车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猛地冲了出去!剧烈的颠簸几乎将我甩出座位,我死死抓住车壁的横木,指甲抠进木头里。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狂奔,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隆隆的巨响,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掀开后窗的布帘一角,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后方深沉的夜色中,似乎……似乎有几点微弱的光点正在快速移动!是追兵?!还是我恐惧过度的错觉?
“再快!!”我对着车夫嘶吼,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形。
车夫低喝一声,鞭子抽得更急更狠。马车像疯了一样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夜风呼啸着灌入车厢,冰冷刺骨。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皇宫那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显现,神武门那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的咽喉,冰冷地等待着。
近了!更近了!西侧角门就在前方!
然而,我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角门附近,平日里只有几个守卫的阴影处,此刻竟然影影绰绰,多了不少晃动的人影!灯笼的光晕也比平时密集!宫门……宫门的守卫明显加强了!而且气氛肃杀!
完了!他们果然知道了!他们在守株待兔!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马车一旦靠近,无异于自投罗网!擅离宫禁,夜半私出,还与被罚的金锁接触……任何一条都足以让我万劫不复,甚至牵连永琪!
就在马车即将冲入宫门前那片被灯笼照得格外明亮的区域,离那些肃立的人影不足二十步时——
“吁——!”
车夫猛地勒紧缰绳!狂奔的马匹被勒得人立而起,发出痛苦的嘶鸣,马车在巨大的惯性下剧烈地晃动着,车轮与石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堪堪停在了那片光暗交界处,再往前一步,就是无所遁形的“审判台”!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格格莫慌!”车夫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透过帘子传来,“待在车里别动!”
我蜷缩在车厢最黑暗的角落,屏住呼吸,如同等待屠刀的羔羊。外面,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这辆突兀停下的青篷马车。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清朗、沉稳,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突然划破了夜空,清晰地响起:
“高无庸!深更半夜,带着这么多人在神武门扎堆,是宫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是皇阿玛有新的旨意要连夜宣达?”
是永琪!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死死捂住嘴才没哭出声。他来了!他竟然首接现身了!
紧接着,我听到了大内总管高无庸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圆滑和不易察觉紧张的尖细嗓音:
“哎哟,五阿哥吉祥!奴才给五阿哥请安!惊扰了五阿哥,奴才该死!回五阿哥的话,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就是方才巡夜的侍卫上报,说西角门附近似乎有点异常动静,奴才奉旨巡查宫禁,职责所在,不敢怠慢,这才带人过来看看,以防宵小作祟。不想竟惊动了五阿哥,奴才真是……”
“异常动静?”永琪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冷意,“本王刚从御马监那边过来,一路平静得很。倒是高总管你,带着这么多人堵在这里,灯笼火把的,才更像‘异常动静’吧?知道的,说你是尽忠职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里进了刺客,要封门拿人呢!”
永琪的语气不重,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字字句句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得高无庸那边一时语塞。
“这……五阿哥说笑了……”高无庸的声音明显矮了几分,带着干笑,“奴才万万不敢!只是……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职责?”永琪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高总管的职责,就是深更半夜,带着大队人马,在本王回宫的路上设卡盘查?还是说,你怀疑本王……就是那个‘宵小’?”最后一句,陡然加重,带着凛冽的锋芒!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高无庸的声音瞬间慌了,带着扑通跪地的闷响,“五阿哥息怒!奴才绝无此意!奴才只是……”
“行了!”永琪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带着皇子天然的倨傲,“既然是误会,那就散了吧。本王累了,要回景阳宫歇息。难不成,高总管还要查查本王的腰牌?”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五阿哥请!快给五阿哥让路!”高无庸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连声催促。
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轻微碰撞的声音,显然是那些守卫在快速让开通道。
“驾!”车夫心领神会,低喝一声,鞭子轻扬。马车重新启动,平稳地、不疾不徐地驶向那扇缓缓打开的角门。
车轮碾过宫门的门槛,发出沉闷的声响。当那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再次合拢,将外面的一切彻底隔绝,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冰冷颠簸的车厢地板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剧烈地喘息着,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经。
马车没有停,依旧在宫墙内的夹道里行驶。首到彻底远离了神武门那片区域,拐入一处僻静的宫墙阴影下,才缓缓停住。
车帘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猛地掀开。
月光下,永琪的脸出现在车外。他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头甚至带着一层细密的冷汗,薄唇紧抿,那双总是温润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后怕、担忧,以及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凌厉怒意!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我,那目光像要把我从里到外看穿,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然后,他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将我从车厢里拽了出来,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抓得我生疼。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怒火,“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险?!差一点!就差一点!夏小燕!你的胆子……你的胆子真是比天还大!”
手腕上的疼痛和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恐惧与愤怒,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断裂,累积的恐惧、悲痛、委屈和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没有辩解,也无力辩解。眼泪决堤般滚落,我反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夜露微凉的衣襟里,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再也控制不住,闷闷地、绝望地爆发出来。
“永琪……婆婆……婆婆没了……他们……他们要烧了我的燕来顺……他们要烧了我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