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喷涌而出的心头血,如同泼洒在枯黄草地上的残阳,刺目、滚烫,带着生命急剧流逝的凄厉。眼前的一切——福康安骤变的脸色,永琪惊恐扑来的身影,兵丁们骇然的目光,还有棺中那朵在森森白骨上静静绽放的、刺目的素绢青鸟莲——都在猩红的视野里扭曲、旋转,最终归于一片无垠的、冰冷的黑暗。
“紫薇——!!!”
永琪撕心裂肺的呼喊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被绝望撕裂的颤音,瞬间穿透了荒冢上空死寂的空气!
他如同疯了一般撞开挡路的兵丁,不顾一切地扑到软倒的身影前,双臂颤抖着将我冰冷的身体紧紧揽入怀中。粘稠温热的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他煞白的脸。他徒劳地用手去捂我的嘴,试图堵住那似乎还在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声音破碎不堪:“太医!快传太医!!!”
混乱!彻底的混乱!
原本肃杀严整的封锁线瞬间崩塌!兵丁们惊惶失措,番子们面面相觑,连福康安那万年冰封的脸上都出现了短暂的、极其剧烈的动摇!他死死盯着永琪怀中那个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身影,又猛地扭头看向棺椁中那朵在尸骸心脏处盛放的诡异青鸟莲,眼神中的震惊、骇然、以及一种被彻底打乱计划的狂怒交织翻涌!开棺验尸带来的震撼与威慑,在这口喷溅的鲜血和濒死的皇女面前,瞬间失去了所有意义!
“封锁现场!所有人原地待命!擅动者格杀勿论!”福康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带着前所未有的暴戾,瞬间压下了所有骚动。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具姿态扭曲的骸骨和那朵素绢莲花,最后落在永琪身上,语气急促而冷酷:“五阿哥!立刻护送格格回府衙!着济南府所有名医会诊!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保住格格性命!这里……本督亲自处理!”
永琪根本无暇回应,他颤抖着抱起我轻飘飘的身体,如同抱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在几名粘杆处精锐的护卫下,发疯般冲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疯狂敲打着死寂的官道,将那片弥漫着死亡与诡异气息的坟冢远远抛在身后。
* * *
济南府衙别院。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却隔不断那份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死寂。数名被紧急召来的济南名医围在拔步床前,额头冷汗涔涔,手指搭在我冰冷的手腕上,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彼此交换着无声的惊骇眼神。脉象浮散微弱,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分明是心血耗尽、心脉将绝之兆!
“如何?!”永琪双目赤红,如同困兽般在床边来回踱步,声音嘶哑焦灼。他衣襟上沾染的大片暗红血迹早己干涸,如同狰狞的烙印。
为首的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巍巍收回手,对着永琪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回……回五阿哥……格格……格格脉象散乱微弱,心血骤亏,心脉受损极重……此……此乃急怒攻心,悲恸至极,以至……以至心血逆冲之绝症!非……非寻常药石可及啊!”他话音未落,旁边几位医者也纷纷颓然摇头,面如死灰。
心血逆冲!绝症!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永琪的心上!他眼前一黑,身形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住!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咆哮出声,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一把揪住老太医的衣襟,“救她!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千年人参!万年灵芝!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的命给本王拉回来!!她若有事,本王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告饶,却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济南知府夫人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冒着袅袅热气的青玉盖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惶恐,低声道:“五阿哥息怒!妾身……妾身听闻格格急症,忧心如焚。家父早年行商关外,曾重金求得一味‘雪山血蛤膏’,据说是吊命续心的圣品,寻常绝不轻用。妾身斗胆,恳请让格格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只青玉盖碗上。碗盖揭开,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奇异腥甜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室内的血腥和药味。那膏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透明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在碗中微微颤动。
永琪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碗药膏:“当真有效?!”
知府夫人垂首,语气恳切:“此物珍稀无比,妾身亦不敢妄言。但家父当年确以此膏救回一位心脉断绝的故人。如今格格危在旦夕,死马当作活马医……或有一线生机?”她将“死马当作活马医”说得极其委婉,却点明了此刻的绝望处境。
永琪看着床上气息微弱、面如死灰的我,又看看那碗散发着奇异药香的膏体,眼中挣扎、绝望、孤注一掷的情绪激烈翻涌。太医们束手无策,紫薇命悬一线……他猛地一咬牙:“拿来!”
知府夫人连忙将碗奉上。永琪接过,亲自用银匙小心地撬开我紧闭的牙关,将一小勺那暗红粘稠、散发着奇异腥甜气息的药膏喂了进去。药膏入口即化,顺着喉咙滑下。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逝。
一息……
两息……
三息……
就在永琪眼中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从我毫无血色的唇间逸出!
紧接着,那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竟奇迹般地……强健了一丝!
虽然依旧细弱,却不再是随时会断绝的模样!灰败的脸上,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生气!
“有……有效!真的有效!”一名太医惊喜地低呼出声!
永琪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浮木!他猛地看向知府夫人,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快!快继续喂!”
知府夫人眼中也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庆幸,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配合永琪,将那暗红的药膏一点一点喂入我口中。
* * *
养心殿。
龙涎香沉郁的气息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彻底压制。巨大的蟠龙烛台火光跳跃,将乾隆的身影投在明黄的墙壁上,拉得长长的,微微晃动,如同蛰伏的怒龙。
御案上,摊开放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密报。
一份来自福康安,字迹刚硬,力透纸背,详细禀报了开棺验尸的骇人结果:骸骨姿态扭曲,剧毒侵蚀,心脏位置供奉素绢青鸟莲花!并附有粘杆处画师现场临摹的莲花图样——那栩栩如生的绢莲,那中心刺目的青鸟图腾,触目惊心!密报最后,是福康安冰冷而沉重的结论:“骸骨形态诡异,供奉青鸟邪物,绝非正常安葬!疑为天地会某种秘仪!夏雨荷真实身份及死因,存重大疑点!紫薇格格目睹惨状,急怒攻心,呕血濒危!”
另一份来自永琪,字迹潦草,墨迹淋漓,字里行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与悲愤,只反复强调格格命悬一线,急需宫中圣药续命!
乾隆枯坐在御案后,一动不动。他那张曾经威仪天成、如今却刻满疲惫与阴鸷的脸,在跳动的烛光下半明半暗。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着福康安密报上那张青鸟莲花的图样,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骸骨自戕的姿态……
心脏位置供奉的青鸟莲花……
天地会秘仪……
紫薇呕血濒危……
这些冰冷的字眼和诡异的图样,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夏雨荷……那个他以为早己被遗忘在江南烟雨中的、带着几分清愁与才情的女子,她的死亡,她的安葬,竟隐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秘密?!她到底是谁?是受害者?还是……“青鸟”的核心?!那朵供奉在她骸骨心脏上的青鸟莲,是忏悔?是诅咒?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传承标记?!
而紫薇……她的濒死,是因为亲眼目睹生母骸骨被辱?还是……因为那朵青鸟莲,触及了她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巨大的疑云和冰冷的愤怒,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撕咬!帝王的多疑与掌控欲被彻底激发!他无法容忍如此惊天的秘密脱离他的掌控!更无法容忍自己的血脉,与如此邪异诡谲的过往纠缠不清!
“高无庸!”乾隆的声音陡然响起,嘶哑、冰冷,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断!
“奴才在!”高无庸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闪出。
“传朕口谕!”乾隆猛地站起身,烛光将他眼中翻涌的杀意与冷酷映照得如同鬼火!
“第一,着太医院院正,携宫中秘藏‘九转还魂丹’及所有续命圣药,星夜兼程,赶赴济南!不惜一切代价,吊住紫薇的命!朕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
“第二,”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死死钉在福康安密报那朵青鸟莲花图样上,“加派粘杆处最精于刑名、堪舆、邪术的供奉,即刻前往济南!给朕彻查那素绢莲花的来历、材质、针法!查清那骸骨所中何毒!查清那所谓的‘天地会秘仪’,究竟是何名目!朕要知道,夏雨荷……她到底是人是鬼!”
“第三,”乾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帝王威压,“给朕查!掘地三尺也要查!查乾隆十七年夏,济南府历城县所有接生稳婆!所有药铺郎中!所有可能接触过夏雨荷的闲杂人等!朕要知道……夏雨荷当年,除了紫薇,是否还生过一个孩子?!”
最后一句,如同平地惊雷!
高无庸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生过一个孩子?!那个酷似夏雨荷、身怀雷火霹雳弹、玉石俱焚的女子?!
“嗻……嗻!奴才领旨!”高无庸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深深垂下头,掩饰住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明白了。那朵供奉在骸骨心脏的青鸟莲,那酷似夏雨荷的女子,还有紫薇格格濒死前的反应……一切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夏雨荷当年,或许真的还有一个孩子!一个被隐藏起来、继承了“青鸟”身份的孩子!
乾隆疲惫地挥了挥手,高无庸悄无声息地退下。巨大的殿宇再次陷入死寂。乾隆缓缓坐回龙椅,目光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手指依旧死死按在那张青鸟莲花的图样上。那朵在森森白骨上盛开的、刺目的绢莲,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无尽的怨毒与嘲讽,在他眼前幽幽旋转。
他需要紫薇活着。活着,才能撬开她的嘴,才能问出那个被埋葬了十七年的、足以撼动帝座根基的惊天秘密!
那朵血色的莲花,必须由她亲手……摘下!
* * *
济南府衙别院,西厢房。
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烛光摇曳,在拔步床的锦帐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我躺在层层锦被之中,意识如同沉在冰冷幽暗的海底。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口中残留着那奇异腥甜的药味,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暖流,正从那被撕裂的心脉处艰难地弥散开,强行吊住那一线将绝的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眼皮仿佛被粘住,费尽千辛万苦才掀开一丝缝隙。模糊的光影中,永琪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的脸映入眼帘。他趴在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似乎己经疲惫至极地昏睡过去,但那紧锁的眉头和眼角的,泄露着巨大的恐惧与悲伤。
“永……琪……”我试图开口,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这细微的动静却瞬间惊醒了永琪!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到我睁开的双眼时,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灼热,几乎要将他所有的憔悴点燃!
“紫薇!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他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紧紧攥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太好了!太好了!太医!快传太医!!”
一阵兵荒马乱。太医们诊脉、施针,确认那“雪山血蛤膏”竟真的奇迹般护住了我心脉一丝元气,虽依旧虚弱至极,但命算是暂时吊住了。永琪脸上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如同阴霾多日终于透进一丝微光。
然而,这微光很快便被更深的阴霾吞噬。
当永琪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将开棺后那骇人景象——骸骨扭曲的姿态、心脏处供奉的素绢青鸟莲——告诉我时,巨大的悲恸与冰冷的恨意再次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心神!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溢出暗红的血丝。
“别说了……五哥……求你……别说了……”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声音破碎不堪。那朵在娘亲骸骨心脏上盛开的青鸟莲,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那不是安葬!那是亵渎!是镇压!是“青鸟”加诸于她身上最残忍的烙印!
“好!好!我不说!你千万别激动!”永琪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安抚,眼中充满了痛楚和悔恨。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明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还有一个小小的、极其精致的紫檀木盒。
“格格,该用药了。”明月声音轻柔,眼圈也是红的,“还有……济南知府夫人刚刚又派人送来了两钱‘雪山血蛤膏’,说是……说是她娘家压箱底的救命药,全送来了。”她将托盘放在床边小几上,拿起那个紫檀木盒。
永琪眼中瞬间燃起希望,感激道:“快!快给格格用上!”
明月打开紫檀木盒。盒内铺着柔软的明黄丝绸,上面静静躺着两块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如血色琥珀的药膏,散发出比之前更为浓郁的奇异腥甜药香。
然而,就在明月准备用银匙取药的瞬间!
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紫檀木盒的内部——在盒盖内侧,那明黄丝绸的衬底上,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丝绸纹理融为一体的印记,如同针尖般刺入了我的眼帘!
那印记,是用最细的银线,极其巧妙地绣成!
线条简练,振翅欲飞——
青鸟图腾!
轰——!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所有的虚弱、悲恸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惊骇冻结!
知府夫人!送药!青鸟印记!
这哪里是救命药?这分明是催命符!是“青鸟”无孔不入的触手!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他们知道我醒了!他们在看着我!他们用这药吊着我的命,只为了……让我活着成为他们的棋子?或是为了……在某个时刻,让我死得“恰到好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刚刚恢复的一丝清明!
“不……不要……”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的抗拒,惊恐地看着明月手中的银匙和那血色的药膏,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
“紫薇?怎么了?”永琪和明月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剧烈的反应。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
“圣旨到——!!!”
一声尖利高亢、穿透力极强的宣旨声,如同惊雷般在别院上空炸响!瞬间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身着御前侍卫服饰、风尘仆仆却难掩威势的太监,在数名粘杆处番子的簇拥下,大步踏入房中!他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的圣旨,目光如电,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我惊魂未定的脸上。
“圣躬安!皇上口谕!”太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着太医院院正携宫中圣药星夜驰援!命紫薇格格安心静养,务必保重玉体!待玉体稍安,朕……有要事相询!”
“另——!”太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宣判般的意味,目光锐利地扫过永琪和明月,“皇上问:那朵自骸骨心口取出的‘青鸟血莲’,格格……可识得?可……有话要说?!”
青鸟血莲!
圣旨相询!
如同两道冰冷的枷锁,随着这皇权威严的宣旨声,轰然落下!死死套在了我刚刚逃出生天的脖颈之上!
空气瞬间凝固!永琪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明月吓得差点打翻药碗!
而我,躺在锦被之中,感受着心口两枚莲子传来的、一温一寒的剧烈悸动,看着那太监冰冷审视的目光,还有明月手中银匙上那一点颤巍巍的、散发着致命诱惑与恐怖气息的“血色琥珀”……
刚刚挣扎出死亡深渊的我,己被彻底推入了更凶险、更冰冷的漩涡中心!
那朵自骸骨心口开出的血莲,终于……要由我亲手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