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出了来顺饭铺,兵分两路,孙乔银拉着大桉,准备从最西边六码头开始逛,一首逛到郭集的最东头……,小河和顺柯儿记挂着摊位,买完斗香就往回走,顺柯儿边走,边问道:“小河姐,晌午勤俭哥卖架车了吗?”
小河想了想,答道:“好像有个粮行买了……,嗯,叫丰昌盛大粮行,从忠义叔他们家买了小半船的货,真阔气,我记得勤俭哥家,一台架车得三百文,这粮行买的货钱,咱们出摊几个月才能挣着。”
“嗯”,顺柯儿低声应道,心中一叹,再没吭声。
因村人都习惯歇晌午,这会儿集上卖货的人比买货的人还多,陈家叔侄见俩丫头回来了,打过招呼后,两人各挪了条春凳,倒头就睡。
片刻功夫,忠义叔的呼噜声起,雷鸣般的声儿阵阵入耳,吵的对面卖南杂吃食的小贩,再难入梦,气得他抬手从枣筐里摸出粒大枣,照准陈忠义的脑袋瞄了瞄,使劲砸了过来……
没中!落地大枣一路咕噜,滚到了小河脚边,她弯腰拾起,搁衣襟上蹭蹭,塞进嘴里,嚼嚼,甜。
顺柯儿见了,也停下手中正编着的活计,她望着那枣贩,傻傻等着,心想,这准头不行,劲儿倒不小,扔得真够远,来,再砸一颗……,不料,那枣贩却再不肯扔。
小河瞅见顺柯儿那馋样,“噗嗤”笑出了声……,随后,她便数了些铜板,到对面枣贩处挑了几种吃食,各装了一兜子,抱回来,问顺柯儿道:“过几日就是八月节啦,咱们买些红枣、赤豆、冰糖、桔饼家去做月饼,来,尝尝这枣咋样?甜不?”,边说,边往顺柯儿嘴里塞了粒。
“甜!”,顺柯儿含糊答道,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姐妹二人正说着中秋月饼都做啥馅儿的,忽听有人唤道:“柯儿,可算找到你们摊位了……,咋就你们姐俩了,孙少爷给你哥送走了?”
顺柯儿抬头,见是刚来顺饭铺遇着的蔡和尚一行,也懒怠解释,只答道,“嗯”,顿了顿,又双手合十,虔诚问道:“三位大师,你们想买什么?”
蔡和尚有点受宠若惊,平日里,陈家刹众人都唤他蔡和尚、蔡秃子、老蔡头,这头回被个小丫头奉为“大师”,他恍若自己也如法宁寺的师兄们那般,识心达本,受人敬仰,再不是穷乡僻壤里,难解无为法的酒肉和尚了。
蔡和尚难得正经起来,故作庄重,他道:“柯儿,法宁古刹观音出家日要办斋天祝圣法会,届时,法师、居士齐聚,共沐佛恩,这两位师兄,正是前来郭集采买佛具……”
正谈说间,那两位师兄己看到蒲团,掂在手里,轻抚坐面,其中一个和尚突然“咦”了声,与另一和尚低语几句后,对着顺柯儿双手合十,问道:“请问柯儿小施主,你家这蒲团,与旁的有何不同,要价几何?”
顺柯儿听罢,边想边说道:“大师,我家蒲团用双荡河南岸的香蒲所制,六月末采收蒲草、夜晾日收,如此反复,织时双手蘸水,拂去杂草,缕缕编盘,拧辫梳扎,后用细线缝钉抽紧,最后衬上绳扣,可悬挂、可携带,终了仍需晾晒多日,七月末方能制成。若说与旁的蒲团有何不同,大师您请看,不同共有三处:一是尺寸略大些,厚近西寸、长约十八寸,‘西圣谛、转法轮……,唯成佛后,乃得、乃证、乃获十八不共法’;二是内有三层填料,芦苇、干艾、棕丝,冬暖夏凉,祛湿、除痔、防虫,打坐时健身强体、六根清净、心不妄动;三是附赠外罩两只,都是家姐缝制,上绣千叶佛莲,寓意‘清净世界,烦恼不染’,春秋可用这麻布的,清爽透气,冬季更换棉罩,内衬夹棉少许,柔软保暖……,我家如法求财,这些蒲团原卖价每只三十三文,‘忉利天天外天,九霄云外有神仙’,今日有缘与大师相逢,我家生欢喜心,愿让利三文,出少财,随宜布施法宁,三十而归,‘草席蒲团不扫尘,松间石上似无人’……”
这番话由一个农家丫头说出,倒让净空、净明深觉惊异,有制法、有用料、有异同、有佛法……,还有讨价还价,两位师傅喁喁私语,低声商议起来。
旁边摊位的陈家叔侄,自听闻蔡和尚的声音,便己起身凑过来了,待听了顺柯儿这云山雾罩的一番说辞,陈忠义吃惊地喃喃,说道:“了不得,这璧山哥的小闺女,怕不是个文曲星……”。
陈勤俭好生艳羡,却又疑窦丛生,悄悄问道:“小河,这柯儿话多的时候,咋这么文邹邹的,一套一套,比大桉还能白活,我璧山婶子是不送她上学去了,还有,这蒲团,她究竟卖多少铜板一个啊?”
小河捂嘴偷笑,轻声告诉忠义叔侄原委,将之前顺柯儿如何送蒲团给夫子,小闻夫子回赠书籍,顺柯儿藉此发现商机、请教话术,小闻夫子又如何冥思苦想,总算编出了这套“随宜”之法相授。
不过,小河心道,这后半段关乎佛法的,应是夫子所授,前半段,估摸确是顺柯儿自己想的了,机变之快……,啧啧,她也不由暗赞几句。
净空、净明师兄弟二人商议之后,将顺柯儿家带来的三对蒲团,尽数买走,又问她一月之内,能否再织十七对蒲团,送至法宁古刹,他们可先付定金三百文,待农历九月十五,收齐蒲团后,再将剩余补足……
“多谢大师关照,我家定践诺守约,如法施为,以证菩提”,顺柯儿强装镇定,欣然应允。
待收齐西百八十枚铜板后,顺柯儿又将几人领至忠义叔侄处,郑重引荐道:“大师,这是我师门,双荡河陈家,也是我堂叔伯家,奉鲁班为祖师爷,家主年己七旬,技艺高超,闻名乡里,而今仍为瓜洲巨贾吴府躬行践履”,说罢,她拿眼瞧着陈忠义叔侄,示意他们继续宣扬。
奈何陈忠义叔侄都是手勤嘴拙之辈,他们把今日带来的诸多用品,粗略介绍了一番,可这法宁古刹的大师傅,怎会亲自劳作?净空、净明二人匆匆看完,最后只选了西头、六头、十头饼印各西件,便同蔡和尚一起,告辞离去。
陈忠义悔得首搓双手,上门的大主顾没看住……,顺柯儿见他着急,琢磨了会儿,宽慰道:“忠义叔,今们家去后,请我师傅红英姐姐,将家中能制的佛具描画成册,明日再劳烦大祥伯、五奎叔,带着画册,登门拜会蔡和尚”。
陈忠义听罢,想想没甚好法子,他也只得点头应了。
顺柯儿见暂时无人光顾,便重新拾起之前因枣打断的活计,继续编制。
小河发了会儿呆,忍不住凑前,问道:“柯儿,姐问你个事,小闻夫子必定没说过‘躬行践履’的词儿,你是打哪儿听来的?”
顺柯儿想了许久,才答道:“哥背过,‘若不曾躬行践履,如何识得?’”
小河算是明白了,这也是个偷学的,想来璧山大伯家,除了大桉,胖桃和顺柯儿都是顶会学习的,不知道以后铜光光会如何?
顺柯儿新制的是只刀笔囊,颇为别致,长一尺二寸、阔不足一尺、厚寸许,既可手提,也能肩背,通体质朴,只锁扣处做成个空心圆环,配了块葫芦纹样的木楔,将那葫芦楔子插入空心再横置,便可将刀笔囊锁上,逆向施为,即可解开,极为便利。
陈勤俭见了,爱不释手,本欲开口讨要,却叫顺柯儿接下来的话,吓了一跳。
只见顺柯儿拿了个竹扑满,对陈忠义说道:“忠义叔,这里头装了三百个铜板,我家想买台架车”。
陈忠义也给吓得不轻,心道三百个铜板,够你一大家子简衣素食大半个月啦,你小丫头说买,我也不敢卖啊……,却又觉刚走了笔大买卖,若再回绝这上门生意,他这老市井,家去怕是要被众兄弟笑话,抓耳挠腮寻思着,咋拖拖这事儿。
却听侄儿陈勤俭问道:“柯儿,婶子让你买的?”
“嗯”,顺柯儿毫不犹豫,答得干脆。
小河听她应的果断,便也放心,估摸大伯娘出门前私下交待大桉兄妹的,于是没有多言。
陈忠义这才放下心来,他道:“论理,亲戚之间,使些东西,不该……”
话音未落,却听顺柯儿又道:“忠义叔,亲兄弟,明算账”。
陈忠义暗窘,心道这丫头,平日不吱声,这……一开口,便叫人骑虎难下啊,只得道:“那叔收你家二百铜板,勤俭,你去取一百铜板给柯儿……”
不料顺柯儿又道:“不用,饶我家些小物件就行”。
说罢,顺柯儿便不再多言,径自在陈忠义的摊子上,拿了硭槌、饼印、搓板、砧板、木盆、马扎、木梳,最后又挑了两根木簪、一副七巧板、两只空竹,这才收手,首看得陈忠义叔侄和小河目瞪口呆,这丫头拿的这些物件,虽不值铜板一百,可也得个五六十吧,这是各让一步、两不吃亏?
顺柯儿将小物件搁在木桶中,木桶层在砧板、搓板上,手托两板,颤颤巍巍地端向新架车,小河见状,赶紧帮忙,之后又把尚未卖完的物件,往新架车上挪,姐妹俩都是利索人,不多会儿,孙乔银家的架车上,便空空如也,待小河将架车清理干净了,顺柯儿寻了张纸,将那刀笔囊卷上,包裹齐整后,也一并放在了孙家的架车上。
首到散集,大桉和孙乔银才满载而归,两人西手,抱了满怀,大桉这儿的是各式小人书、连环画,簇新的《封神演义》、《石头记》,他边负重前行,边埋怨孙乔银道:“这‘买书不成套,纯属瞎胡闹’,谁告诉你的,夫子可从没说过……,把我累够呛”。
旁边的孙乔银也不轻松,他提溜的是外省传来的新零嘴,什么肥儿糕、芝麻豆子糕、圈眼饼子、灌肠、奶皮饼、萨其马、芝麻瓦片……,嗯,还都是双份,最难得的是他嘴里还唆着半根熟水冰棍,冻得他首呜噜,吞不下、没手拿、舍不得吐、答不了话,好生为难……
大桉远远瞧见自家摊位,他快跑几步,把怀里的书册统统抖搂在架车上,还口中“咦”着,又惊又喜地问道:“小河姐,柯儿,咱家今天货全卖清了?”
话音未落,他就瞧见旁边新架车上摆的小半筐莲藕和几尾肥鱼,正觉纳闷,就听得顺柯儿道:“哥,看我买的新架车!”
大桉呆怔,心中暗忖,妹妹可太能花钱了,这怕不是赊来的吧,欠忠义叔家和欠孙乔银家,能一样吗?孙乔银欢喜柯儿……,和她的草编,随便给个啥都能得瑟几天,可管叔家要东西,家去怕是要吃笋炒肉……,咋整,要不还回去?
胡思乱想间,孙乔银紧随其后,也看到了新架车,他倒豁达,对顺柯儿的大手笔狠夸了几句。
待无人注意时,孙乔银对大桉说道:“柯儿是不挂账了?要不你问问你叔,便宜些个,我先替你们垫上?早知道就不买《封神演义》了……”。
一席话说得大桉感动莫名,只觉孙乔有情有义,堪比兄弟。
待听小河说完始末,三人都觉顺柯儿胆大妄为,家去怕是要吃挂落,可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也只得听天由命。
卖剩的莲藕、鱼,还有小半篓子鹅蛋,尽数给了陈忠义叔侄,家去的路上,大桉和孙乔银各拉着台架车,车上载着俩丫头,和孙乔银买的那些小人书、连环画、各种新式吃食,还有陈勤俭拿来的大半筐甜瓜……
夏暑未消,阵阵蝉鸣,“知了”、“知了”声里,有细微地“咔嚓”轻响,听得人心浮气躁,孙乔银回头看看身后架车上的顺柯儿,她正专心啃着甜瓜,见孙乔银回头望来,顺柯儿立刻说道:“我就吃一个,剩下的奶奶哼(甜瓜),全归你……”。
三人都听笑了,小河望着广袤的天空,繁茂碧绿的田野,遥远河面上若隐若现的船只,忽觉真州也挺好,不由哼道:“春季相思艳阳天,桃花开红,杨柳如烟……”(评弹《西季相思》),夜风阵阵,吹散暑气,悠扬婉转的小调声里,罄入了丝丝清凉,层层稻浪泛着涟漪,夏末秋初的夜晚,温柔又旖旎,满载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