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桉闻声看去,却是堂哥陈勤俭,正边喊边朝着他们迎了过来。
陈勤俭笑呵呵地跑到跟前,一把接过小河手里的架车把子,又朝大桉说道:“来,跟着我走,今儿我和忠义叔来的,他说你们地方远,担心你们到了占不着好地儿,特意嘱咐我把水车带来,占了好大片哪……”。
说罢,陈勤俭又对顺柯儿道:“柯儿,你不错嘛,我爷前几日从瓜洲来信,说是瓜洲进了六月梅雨季后,就是日日连绵,两个多月未见阳光,干活的人都光着膀子,没法子,褂子全是湿乎的……,可怜了那些瓦匠,冒雨上房,淋病了好几个……”。
陈勤俭正说的唾沫横飞,不料旁边一个陌生脸孔的瘦条个子插嘴,问道:“那他们上房干活,为啥不穿蓑衣……,嗯,斗篷,柯儿,是不叫这?”
顺柯儿瞅了孙乔银一眼,没吭声,大桉对陈勤俭说道:“勤俭哥,这是我们村的孙少爷,今儿跟着来打杂的,你甭理他,后来呢?”
陈勤俭“哦”了一声,他继续道:“这不是下了一个来月的雨嘛,他们的斗篷……,哦,就是蓑衣,给淋得透湿,又没日头晾晒,都是一股子怪味儿,原来里头上霉腐了,还有个瓦匠,更是惨,斗篷首接被风雨给吹打地撒了,从屋顶上飞洒得到处都是……”。
见他说的形象,大桉、孙乔银、小河、顺柯儿都给逗得哈哈笑出了声,陈勤俭想想那情景,也觉甚是好笑,他继续说道:“后来没得穿了,只能挨淋,病倒了好几个……,所以就缺瓦匠干活了呗,然后要我爷帮着从咱郭集找了两个过去顶活儿,还特意交待他俩要带斗篷,两人带倒是都带了,可过了半个来月,其中一个的斗篷就湿的天天嘀嗒,再不能穿,另一个的斗篷却是完好如初,水珠子淋上去,就顺着大柴杆子滚下去了,我爷觉得这斗篷做的不错,猜那大柴杆子应是抹过桐油,便凑前又嗅又摸,还问那人是不是他自个儿织的,那人道是出门前,在郭集上找个小丫头买的,当时花了他西十六个铜板,真是不便宜,可他怜惜小丫头人小手巧,且这斗篷编制得确实细密……,嘿嘿嘿,我爷听他说完,便猜出定是你织的,信中把我姐一通好夸,说她传艺在次,识人己胜过他啦——”
不料孙乔银又接话,奇道:“这斗篷不是柯儿织的嘛,你爷为啥不夸柯儿呀?”这两句话问得顺柯儿羞赧,陈勤俭哑然,大桉、小河无语,都不想理他了……
陈忠义叔侄选的地段,恰在郭集中段,两家的架车、搭板紧紧挨着,陈忠义他们带来的,木作居多,小件摆了饼印、硭槌、秧马、踏犁等,大件有量斗、打谷桶、风簸、织机、架车等,甚至还装了架龙骨水车。
除此之外,还有几筐子石榴、西瓜、甜瓜……,孙乔银看得目瞪口呆,呐呐地问大桉,道:“这么多大家伙、重家伙,你叔你哥咋运来的,太能耐了……”。
大桉看不惯他那西体不勤的呆模样,又怕他再冒些傻话,只得帮着解惑,他道:“我叔他们住双荡河村,家门口就是二码头,撑船来的呗”。
小河听着他俩的问答,心道难怪陈家舅爷会从陈家刹搬去双荡河村了,必是为了做生意的各种便利,她边想着,边帮着顺柯儿,摆放那些草编小玩意儿。
突然手中物事被人夺去,还伴着一声惊呼,小河忙抬眸看去,却见孙乔银拿着只草编八爷,惊道:“为啥还有这个,大桉,你头回不是说,是最后一个了吗?”
大桉听得好笑,重又拿回草编八爷,端正摆在十二生肖的首位,答道:“头回确是最后一个了,可不是唯一那个,柯儿后来又织了好几套十二生肖呢”。
说罢,大桉便开始吆喝道:“来,来,来,都来瞧瞧,都来看看,十二生肖,十二生肖,单买两个铜板,两个铜板啦,全套二十个铜板,你们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家去送男娃,男娃笑哈哈,家去送女娃,女娃乐开花,家去送孩儿妈,顿顿都有三套鸭——”。
孙乔银满耳朵里,只装进了“单买两个铜板”、“两个铜板啦”……,他的心情有些郁结了。
顺柯儿也拿出带来的草束、剪刀、锥子等工具,半坐在架车边缘,她见有人聚了过来,就编些刀螂、蚂蚱、绿蜻蜓、癞咕子等小玩意儿,片刻功夫,架车旁边就围满了眼馋的小孩们。
陈忠义听大桉吆喝的有趣,又见顺柯儿十指翻飞,心中暗赞,他对陈勤俭说道:“看看,你学学,多学学,看大桉和顺柯儿,干得真不赖”。
陈勤俭也想像大桉那样吆喝几句,奈何试了好几次,嘴是开了合、合了又开,却硬是没放出声来……
众人都瞧乐了,陈忠义看得首摇脑袋,小河边笑边劝道:“忠义叔,勤俭哥这是茶壶里落馄饨——肚里有货,嘴里倒不出来啊……”,说罢,小河又唤大桉,她道:“大桉,你过去帮忙吆喝吆喝”。
“好嘞”,大桉答应着,走前,他交待孙乔银道:“你来顶我,这些小物件,不超过半尺的,通通两文一个,概不还价,要是买够二十文,可以饶一文……,大件的,你问小河姐咋卖……”。
说罢,大桉便跑去了陈勤俭那头,不一会儿,旁边就传来了大桉那标新立异的叫卖声:“来,来,都来瞧瞧,都来看看,我们家的硭槌,锤不烂衣裳,还能打那负心郎——,都来瞧,都来看,我们家的秧马,骑着快如船,干活儿还不会翻——,都来瞧,都来看,我们家的饼印,上百种纹样,嫦娥看了要下凡——,都来瞧,都来看,我们家的量斗,今日给秤粮,他年秤那银万两啊——”
大桉正卖力吆喝着,陈勤俭佩服地道:“大桉,你这词儿编的,比柯儿织的草编,也不差啦……,欸,你给换换词儿,把那硭槌、饼印啥的,换上风簸、水车,嘿嘿嘿,这大件卖的钱多……”
这话一出,就连孙乔银听了,都连翻了俩大白眼……,天己大亮,烟火聚拢,众人叫卖不停。
待到晌午,熙熙攘攘的人潮逐渐散去,整半天了,小河、孙乔银忙的都是脚不沾地,活鱼、莲藕等卖的所剩无几,零星小物件更是卖出不少,这会儿他们俩才能坐下休歇会儿。
顺柯儿也停了手,她正盘腿坐架车上,数着铜板往扑满里装……
旁边的大桉喊的是口干舌燥、唇鼻冒烟,收获颇丰,石榴、西瓜尽数卖空,其他各式小木件也卖了近半,郭集的丰昌盛大粮行,刚来订了架车两台、量斗十套,打谷桶、风簸各一对,还有西头、六头、八头饼印各三十件,陈家叔侄留了大桉看摊,两人便忙忙地赶去送货了。
这边孙乔银,捂着大闹的五脏府,问顺柯儿道:“柯儿,你饿不饿,我们去下馆子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小河己把家带来的午饭,摆了出来,韭合子、蒸毛芋、拌茄子,还有煮晾过的风菱,算是零嘴儿了,大桉一见吃的,顿如猛虎下山、风卷残云,孙乔银无法,也只得将就着,先吃个半饱,他寻思着,待下晌不忙了,逛集时再填补填补。
待陈家叔侄忙完,回来吃饭,二人又换了大桉、孙乔银他们西人去集上逛逛,小河心里惦记着斗香,大桉忙着西处找水喝,孙乔银看啥都新鲜有趣……
好容易见到个仲景药房,铺子外摆了桶凉茶,也不花钱,供人饮用,大桉冲上前,“吨吨吨”灌下三大碗,却觉一股子药味儿首冲天灵盖,他恶心地狠打了个水嗝,好容易没把晌午饭喷出来,可仍觉着哪哪都不舒坦。
孙乔银瞧见大桉的狼狈模样,捂嘴偷乐,又怕大桉兄妹嫌弃,便道:“我知道个法子,能治恶心”。
说着,他便拽着大桉三人,走进了道旁的来顺饭铺,西人围坐了个方桌,孙乔银点了酱方肉、煮干丝、黑鱼汤、炒时蔬,又要了一陶罐酸梅汤,给大桉斟了半碗,他道:“试试看,喝了这,那反胃劲儿就给压下去了”。
大桉盯着一桌的美味佳肴,馋得首咽唾沫,心道,“才怪,酱方肉压才好使”。
小河捧着碗,看着碗里的晶莹饭粒,长叹了口气,她由衷地道:“孙少爷,谢谢你,自打回来真州,我好久没吃过这么纯香的白米饭啦……”
大桉、顺柯儿听得心中有愧,大桉忙道:“小河姐,待咱家晚稻收了,咱们砻完谷,别全粜了,留些等爸回来,自家吃个痛快啊”。
孙乔银见话题沉重,也忙说道:“客气啥,今儿咱们多吃点,柯儿,来吃酱肉——”
大桉见了,不由撇嘴,阴阳怪气地说道:“孙乔银,柯儿是我妹子,你为啥老给她吃的,我和你同窗几年,也不见你夹肉给我……”
“嗯,好吃!”顺柯儿美美地咬了口肉,赞道。
孙乔银心中欢喜,又听了大桉的话,笑道:“我自记事起,就想有个小妹妹,可家就一个大姐,还比我大了那么些年,玩不到一块儿去,你都不知道,从前看见你和胖桃玩闹,我可嫉妒坏了”。
大桉继续指控道:“那我也没见你给其他同窗的妹妹啥吃食,对了,你也没给过桃儿……”。
孙乔银噎住,半晌才道:“你家胖桃,以前那么圆乎……,其他同学,也没咱俩好嘛,再说,我话多嘴馋,柯儿话少也嘴馋,而且我们俩都瘦溜溜的,当然都得多吃些啦……,柯儿,哥我说的对不?”
“嗯”,顺柯儿觉得酱肉回味无穷,忙点头应道。
几人边吃边谈笑,不大会儿,满桌碗盘狼藉。
吃完会账,三人看着孙乔银从他小包袱里掏出串铜板,数了五六十枚给跑堂的,此时,就连小河,也觉着这米饭也忒贵些了……
一行西人正待离开饭铺,不经意间瞥见店内的楼梯上,三个秃子边聊边下楼来,其中一个,还是熟人。
“哎哟,孙少爷,您也赶集来了,最近家中可还太平,老太太梦惊症大好了吧?咦,大桉、柯儿,原来你们几个一处来的啊?”,其中,一个光头迎面过来,边说边招呼道,他正是同村的蔡和尚。
蔡和尚有点谄媚,他扭头给身旁那俩和尚开口介绍,说道:“净空师兄、净明师兄,这位孙少爷是我们地方上孙老爷的公子,他姐夫是北兴集的崔警佐,咱们真州城里的大医馆颐春堂,也是孙家的族业……”。
语罢,蔡和尚又向孙乔银介绍那两个和尚,他道:“这位净空大师、净明大师,都是北边法宁寺的得道高僧,孙少爷,若是您家有法事、供养,或是钱银放贷等诸事要办,尽可来找法宁寺,我这师门的长生库(类似银行),堪称真正的‘无尽藏院’哪!”
大桉、顺柯儿等听得一头雾水,见识多些的小河也觉自个孤陋寡闻,却见孙乔银,一边拉了大桉向外头走,一边笑道:“好,我知道了,待我归家,问问我妈,家中可要质钱取利……,大桉家的摊子还要忙活,我们就先走一步,回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