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章缘庵主见亲子如此落拓,愧疚之心更盛,竟萌出不少俗念,她先花重金买下那座私庙,让常存当了住持,弟兄二人从此不再作云水僧,吃那寄人篱下之苦,不仅如此,她还嘱咐二人,多招揽些身强体健的子弟,以充门面,若能教授武艺,练出支僧兵,那便最好。
恰逢年初城里征兵,不少青壮为了逃丁,想尽法子混入空门,常存、常在便趁机吸纳了不少良材,其中有位顶出色的,法号朗清,身材伟岸,两臂奇长,容貌端方,甚有辨才,极得庵主和常存赏识,便委以重任,选朗清作了鼓手,常在为舵手,常存则亲率众划手,组了支武僧队,每日里舞枪弄棒,只待龙舟竞渡时,借章缘庵之名头,一举夺魁,赢下利是!
谁料,那撞破三人相拥的,正是东门殿的老菜农。此人本为镖师,只他自幼便是鸭乸脚,虽练就一身本领,却不善行远路,只得屈才,作个水上押镖人,尊称便是江霸爷。
当年王昭子承父业,袭了镖行,他待江霸爷颇为亲厚,并不因其只走水镖,有所亏待,后来,江霸爷被东门殿聘为龙舟队教头,王昭亦是赠金放行,极为厚道,二人倒成了忘年之交。
江霸爷领了东门殿的薪职,便用心传授僧众水上身手,待到了下年的端午竞渡,东门殿一鼓作气夺了真州头名,后来更是如同常胜将军,连坐数庄。
住持见自家业己学成,本欲劝江霸爷功成身退,奈何他年迈体衰,实再难觅得饭碗,便准其每月送些菜蔬来东门殿里,只从此,江霸爷成了江八爷,昔日风光、体面尊严俱都不再。
江八爷那日如常,往各家寺庙送些菜蔬,路过私庙时,寻思进去兜售问问,谁知甫一进殿,便见一女两男,三个秃货抱作一团,哪好细瞅,忙忙转身跑了,可一瞥之下,他也瞧出那女尼,便是章缘庵主,亦是当年艳名远播的燕云剪裾娘。
此事本不可言说,哪料清明一过,众寺庙各显其能、备战端午,章缘庵请了武僧助阵的消息不胫而走,传扬开去。
江八爷也有耳闻,再联系早前撞破的那幕,他心道,或许还有甚不可言说的秘辛哪,只揣在肚里、奇货可居。
待到立夏,王昭托人给他送了些谷雨新茶,又邀他做客郭集,江八爷闲了无事,欣然前往。
到了方知,王昭不仅任了护丁队副,还鸟悄地率领队员们日夜操练,盼着能在端午一鸣惊人……,可巧叫江八爷遇上了,岂能不技痒?他不仅倾囊相授,还将那撞见的秘事,告诉了王昭。
王昭听罢,当下便有了应对,他要江八爷如此这般,见机行事,若能得逞,小南海之强敌,便仅余祝公庙一家,若是往年,他尚有几分顾虑,只今年祝公庙攀附权贵,竟用小郭公子这酒囊饭袋,实不足道哉。
王昭知江八爷而今谋生艰难,又许他若助乌金夺魁,不仅赏红均分,王氏乌金日后为他养老送终!
且说二人早为莫逆,此等条件,江八爷又如何能拒?当即他便应允,依计而行。
东门殿僧众间,渐渐有了些传言,有说章缘庵主思凡,辱了佛门清净地,有说章缘庵本就藏污纳垢,世人不明内里,有说若不行偏颇事,区区庵堂女尼们,如何能与众和尚一较高低,有说庵主出家前,便艳名远播,擅倒采花,有说武僧如此言听计从,莫不是相好?此话一出,便有人反对,说若为年下,怎会一阴吞二阳?莫非是母子……东门殿内,此类妄言谶语,一时甚嚣尘上。
监寺亦有耳闻,却未惩戒僧众,还与那炽焰头桡定计,竞渡那日若与章缘庵杠上,便安排几个中气十足、声若洪钟的划手,言语挑衅,扰乱对手心神,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于如何骂战,戳人脊骨、捅肺管子,当然是越难听、越污秽,越有奇效。
果然,端午是日,诸舸争流,祝公庙鼓槌脱手,众划手失了节拍,越划越乱,赛程未过半,便己落后,无足挂齿。
章缘庵的太保船,甫一入水,头桡摆桨,众武僧便如猛虎下山,“嗖”地如离弦箭般蹿了出去。
东门殿的炽焰,却是桨技熟稔,驱舟首追,紧随其后,行过了前半程,太保和炽焰,难分冠亚,你追我赶,咬合衔接,伯仲难分,战况激烈……
炽焰头桡唯恐魁首旁落,便按照之前监寺的计策,率先叫阵:“旁边的,不当头陀,改作淫僧,气力使尽了?咋软不拉几的?”
炽焰上众划手哄堂大笑,边划边骂,附和头桡,纷纷胡诌道,“日日用功,硬不起来——”、“瞎几把胡说,一个松垮水囊,有甚鸟用?”、“不懂莫言,二鸟齐飞,那水囊早晚给捅漏喽”、“哈哈哈”……
亏好常在自幼出家,于男女之事不甚了了,炽焰上僧众的叫骂,他听得一知半解,尚还镇定自若,如常掌舵;常存听了这番污言秽语,心道不好,常在虽略鲁钝,却性如爆炭,若叫他听懂了,怕要坏事……
怕甚来甚,那炽焰头桡,见太保果然中计,船速缓了些许,自家再有两息,便能冒头,当下换着法儿,再接再励,继续叫骂:“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跑庵堂找妈玩哪,给奶喝不?”
炽焰众划手,如法炮制,捧头桡的臭脚,呼号狂笑,咒骂“要奶没有,若要老娘,章缘庵堂——”、“庵妈哟,你咋扔我恁多年?”、“庵妈呀,俺们家咋恁亮,毛都没有”、“庵妈哟,俺有几个爸?”……
话音未落,却听“砰”地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串“哎呀——”、“我叉你妈”、“噗通”、“噗通”、“哗啦”的落水声。
原来那太保上的舵手常在,本己烦不胜烦,待他听明白炽焰上僧众腌臜言语,辱骂母兄,他哪能再忍,顿时恶从胆中生,歪了把舵!
时值俩船交错,炽焰略领先小半幅船身,间距甚近,只瞬息之间,太保便拦腰撞上了炽焰,顿将炽焰碰得船舷翻转,众划手如下汤饺子,纷纷落水。
偏生炽焰速度极快,太保转舵时,不及降速,因着惯力,竟冲出去了半截,中段骑在了炽焰船帮子上,搁浅离了水面,一时竟不能挪动地方……
太保船上的武僧们,几时遭遇过如此状况,顿时乱作一团,有伸胳膊探浆子,去撑炽焰船帮的,有死命前后顾涌,妄图靠腰力推动龙船的,朗清最废,他本在船头擂鼓,丰姿绰约、器宇轩昂,耳闻岸上娇娘羞呼,只觉自个儿是潘安再世,却哪想到常在闹了这出,朗清见船头突地掉转,他尚未及反应,便迎面碰上了炽焰。
炽焰上那划手也不是个好玩意儿,自个儿落水便罢,偏在空中扬手猛抬,狠狠一浆子自下而上,精准地拍中了朗清的面门,首击得他唇翻肉绽,鼻血喷涌如注,朗清痛得一声惨呼,捂住口鼻涕泪涟涟,翻滚着歪倒在了船头,哪儿还顾得上鼓不鼓的……
只是此时太保船头,叫这朗清翻了两翻,顿时晃荡地更厉害,众武僧们惊呼不断。
常存伸了船桨去够朗清胳膊,想捞他起身,偏因船身不稳,浆子一怼,朗清只觉得自个儿鼻子怕要移位,痛得他又滚去了另一边,太保失衡,“叽叽嘎嘎”、“咔嚓”、“砰——”、“哗啦——”,几声过后,太保终于翻了,满船武僧入水。
炽焰众划手,自知魁首无望,个个失望难堪,他们见武僧入水,便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武僧们更是愤懑难平,划船就划船,咋恁不要脸呢,明明出家人,却要口吐芬芳!于是伸拳踢腿、拿桨提槌,双方打作了一团……
却不知岸边的会棚里,得了消息,更是僧尼混战,唇枪舌剑,要不是巡官、警佐等在场,怕是早就厮打得不成样子了。
水中翻滚起伏的众僧激斗中,便见小南海后来居上,当真是沉舟侧畔乌金过,落汤秃驴无奈何啊!
东门殿住持事后查访,虽获悉诸般秘辛源自江八爷,可老头儿不过将那燕云剪裾娘的来历、及其私庙中误撞之事,如实言说,并无甚添砖加瓦之举,全场闹剧,要怪就怪自家争强好胜、失之厚道、行小人事,更是犯了妄语戒,当下令百僧闭寺自省,东门殿一时间门可罗雀。。
再说回章缘庵主母子几人,因竞渡功亏一篑,庵主挪金他用、犯戒认子等隐秘,叫人揭破,东窗事发,当偷兰遮,章缘庵内击鼓迁单,处以摈罚;常存、常在索性便接了母亲,改私庙名为“寻亲寺”,全家团圆。
更离谱的是,因这奇缘,章缘庵竟以其宽厚,掳获了不少女施主的佛心,只觉这庵堂,它既能不计前嫌,提携失足过的剪裾娘作庵主,又知错能改,处罚公道,更通情达理,放母还俗,与子相聚……,种种善举,实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章缘庵之盛名逸事,沸沸扬扬,一时风头无俩,几欲盖过了魁首小南海。
然而若论因祸得福,获利良多的,莫过于朗清,他傲立于章缘太保的擂鼓英姿,早己迷倒众生、镌入了娇娇们的心房。
五月节后,诸多女施主藉礼佛之名,亲往章缘庵探其来历,知其出家于寻亲寺,俗家名唤朗二郎时,莫不于无人处,轻声吟唱:郎阿郎,小心肝儿,何日能来我枕旁?
奈何群芳们思之如狂,勇于自荐枕席的却是寥寥无几,鳌头独占的,还是保长千金,春莹那傻夫婿的亲妹子,郭璟儿。
因其兄痴傻貌陋,郭璟儿自小便是家中明珠,骄横跋扈,颇有父兄风范。
保长夫妇疼宠闺女,又盼其日后看顾兄长,便早早地为郭璟儿招了赘婿,改其车姓为郭,原是江北难民,本名车旺,因老家水患,逃荒到郭集,无亲无故,亦无甚长处,差点饿毙于街头,叫那良善管家遇着,救了家去,作了保长家的仆佣,专司照料傻子。
车旺感念管家救命,唯其马首是瞻,言听计从,待保长一家,亦是效那鹰犬,但有吩咐,管他错对,无所不为。
时日久长,车旺竟成保长手中的一柄好刀,指哪捅哪儿,阴私之事,多出其手,待郭璟儿长成,保长夫妇心知闺女脾性,若夫婿稍有心气,恐难驾驭,权衡再三,终还是择了车旺,只因他之温驯服帖。
郭璟儿无可无不可,她待郭旺,不似夫妇,倒似养犬,欢欣时爱抚遛喂,阴郁时置之不理,气愤时牙咬爪挠,可郭旺却是动了真情,享受其中,他委曲求全,身心俱付,但盼郭璟儿展颜,待其产女,郭旺更无所求,眼里心头,只余妻女……
管家摇头叹息,他觉车旺原本便无甚气性,如今委顿至此,也不知是祸是福?
端午竞渡之后,郭璟儿说要为女儿吃斋茹素,常往章缘庵礼佛,管家这不详之感更甚,小小姐康健顺遂,其母却替其祈福平安,岂不有异?他却不敢宣之于口,唯恐扰了郭旺好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
保长等人亦视若无睹,郭璟儿行事,哪儿能瞒过他们夫妇?何况那人还是朗二郎。
早前他与郭璟儿便有些不清楚,保长夫妻看他英俊风流、颇具男儿气概,恐其日后流连花丛、凌驾妻上,硬生生地拆散了鸳鸯,而今郭旺、璟儿松萝共倚,又有了小孙女作羁绊,俩老货只闭目塞听,假作不知,任其胡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