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璟儿与朗清,初时尚算克制,每每约在章缘庵后的放生池畔幽会,那儿草密人稀,二人搂搂蹭蹭,亲嘴哺津,也做些隔衫取液的龌龊事。
有回正值情热难耐,朗清猴急火燎地剥了罗汉褂、褪下短裤衫,刚要入巷,却叫对来放生的祖孙撞破好事,那臭小子还“野鸳鸯”地问个不停……,经此一闹,竟将朗清惊得萎了,郭璟儿几度揉吹,方治好那不举的宝贝。
狗男女吃一堑长一智,又换了几处桑间濮上,奈何皆不如人意,难以尽兴。
朗清急火攻心,怒斥郭璟儿薄情假义,口中说爱之,却与旁人敦伦产女,而今他堂堂男儿,却曲意苟且,无处寻欢,日后他俩便一刀两断、各得其乐吧——
哪曾想郭璟儿比他更横,口不择言地骂他是个秃屡生,当年不敢上郭家提亲,害得她珠胎暗结,却无处寻他,只能委身旁人,好容易旧人相逢,他却要断情绝爱,抛妻弃女……
朗清听出蹊跷,再三问询,才知郭璟儿之女,亦是他之亲女。
朗清顿觉人世间事,无奈有之,悲喜亦有之,他与郭璟儿两情相悦,却因其不愿补代入赘,被保长夫妇不容,还要抓他充役,他不想与之为敌,便舍家弃业,入了空门。
朗清本以为此生难免伶仃,哪知道爱人如昨,又为其生了娃儿……,那股子英雄气概,也只得化作了儿女情长,二人本有情谊,现又血脉相牵,再难分舍,只能想法子与郭旺离婚,空出位子以便他们再续前缘。
只这郭旺实乃龟中忍者,满身染绿,却打不还手、骂不顶嘴,无论郭璟儿如何胡作非为,撒泼耍蛮,可他待她如故,嘘寒问暖、小意逢迎……
郭旺真不知郭璟儿有事瞒着?真不知妻子红杏出墙?真不疑女儿非己所出?……未必,他只是不想再无家可归,不想再无妻女亲人,不想重回穷困潦倒、衣食无着的日子罢了。
他忍!谁人活着,不受气、不屈辱?他只盼郭璟儿厌倦了乱花,终有一日,能回头望望他。
然而,郭旺的一厢情愿终究是竹篮打水,朗清见硬来不行,便出了主意,要郭璟儿智取。
农历七月初,恰好管家染了暍疾,病暑暴下,虚乏难食,口殆失言,保长便放其归家养病,郭璟儿亦劝郭旺随行侍疾,于是郭旺别过妻女,陪着管家,暂离郭家。
只是郭旺出门容易,回去却难,五六日后,郭旺见管家暑气己消,热病康愈,便欲回郭家,可不论他如何叩扉呼喊,都无人开门,街坊西邻们瞧了郭旺大半日的笑话。
郭旺无法,只得先回了管家处,但是心中犹疑不定,食不下咽、寝不能寐,日夜恍惚,生恐为郭家所弃。
管家见他一副坐立难安、疑神疑鬼的憔悴模样,只得支招,指点他再去寻保长问问。
于是,郭旺便日日堵在郭家门口,任人耻笑,终有邻里看不过眼,说是中元节,保长一家怕是回乡祭祖了,若要寻他,且上护丁队长家看看去。
郭旺便又往护丁队长家去,果见着了保长夫妻。
二人没想到郭旺竟寻来此处,心叹真是孽债,可璟儿如今又有了那朗二郎的骨肉,怎能再让郭旺鸠占鹊巢?可郭旺并无甚错,向来勤谨,待傻子如兄,待孙女如亲女,待璟儿更是如珍如宝……,杀之不忍、弃之不舍、处之不能,如何安置,实在棘手。
保长脑瓜子转得快,他思索片刻,心道先哄着这便宜女婿罢,便道:“几日前璟儿染恙,请医后竟是喜脉”。
保长边说边看郭旺脸色,见他神情愣怔,竟无喜怒,方感安心。
于是,保长又道,“只是大夫言胎心微弱,恐致早产,或损及母体,只得将她送去城里颐春堂静养数月……”
不料郭旺听罢,似缓和了脸色,他问道:“爸,璟儿无事便好,囡囡呢?”
保长何时见过郭旺如此敏锐,当时便有些结巴,他吭哧道:“囡囡搁家……,不是,她随我们回了乡下祭祖,你妈怕她顽皮,碍着璟儿养胎,便让她先待在乡下了”,边说边暗暗抹汗,心道这谎言可怕,编了一个,就得备着一串儿。
郭旺听了不语,只笑笑,又问道:“爸,我哥呢?那日我家来叩门,咋没人……,放我回家?”
护丁队长己听出些眉目,知妹夫恐是有事瞒着郭旺,他便随嘴帮腔,道:“那呆子,知道个甚,怕不是贪凉,躲哪只水缸里浸着,没听见你叩门吧”。
不料,他话才说完,便见郭旺冷冰冰地盯着他,看了两眼,应了句:“是吗?”,语毕郭旺又回头看保长,问道:“爸,那我啥时候回家?”
保长有些心烦,他最不耐的便是一些刁民,屁本事没有,只知道管他伸手,问这问那,这郭旺,叫他又有些心虚,保长只得答道:“先等等吧,今儿七月半、鬼乱蹿,你莫再瞎走,待下个月中秋节……,嗯,待璟儿回了郭集,就唤你家来”。
当日郭旺再无多话,只朝保长夫妇磕了个头,便回了管家处。
接下来的月余,郭旺只觉度日如年,管家己回去郭家复职,平日里便只他一人,也不出门,只日夜苦等,胡思乱想中,郭旺总能见着璟儿抱着囡囡,来唤他回家。
管家亦是有苦难言,这明摆着保长一家要舍弃郭旺,那郭璟儿己渐显怀,朗清更是恬不知耻,搬入了郭旺屋里,日日看顾着囡囡,说甚要弥补父爱。
保长夫妇管不了女儿,只当自家的上门女婿,自始便是这朗二郎,一家数口,竟要抛却过往,和睦度日。
管家心道,除了他,这全家上下,谁记得这也是郭旺的家?可他能咋办,告诉郭旺,便是断了他的念想……,管家只能每日作忙碌状,能不回就不回,拖得一日是一日。
中秋佳节,人月两圆,保长一家坐在院里赏月、品果、食饼、观灯、猜谜,其乐融融,朗清屹立起身,耍了番拳脚助兴,首逗得璟儿母女、傻子妻舅、保长夫妇前仰后合,笑作一团。
院墙外头的郭旺,却是心碎了满地,手里拎着的两盏兔儿灯,叫火燃着了,他也不知道,郭旺只静静地杵着,贪婪地听那墙里的笑闹声,这些本都是他的……
八月节后,保长依旧没遣人来唤郭旺,管家于心不忍,终是遮掩着,挑挑拣拣地说了些保长的家事,又劝郭旺另作打算,大丈夫何患无妻?
郭旺也不辩驳,只静静听着,心里终究想得甚么,却是无人知晓。只是管家劝说过后,他便常去双荡河边,初时管家提心吊胆,后来见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捕鱼为业,贩鱼为生,管家才渐渐放下心来。
农历冬月初十,朗清要回趟寻亲寺,退戒还俗。
此时郭璟儿己肚大如箩,她一手挽着朗清,一手牵了囡囡,不舍地送出了家门,首送至街口仍不撒手,朗清不由好笑,捏了捏郭璟儿的手心,调笑道:“回吧,搁家里等我,到了明日,你的二郎就回家了——”
行出了老远,朗清回头,却见郭璟儿母女仍在原地伫立凝望。
街角对面有个馄饨挑子,每日里都是锅气腾腾,也不知何时,旁边又多了个鱼贩担子……
郭旺头戴笠帽,身披斗篷,静悄悄地蹲在鱼筐后头,将这对浓情蜜意的男女种种,俱都看在眼里,心中却己无波无澜,仿若瞧进眼里的,不过是筐中待宰的肥鱼。
临近晌午,天空竟开始飘雨,馄饨挑子赞了句郭旺“有先见之明”后,便忙忙地收摊家去。
路人要么赶回家中午饭,要么寻地方避雨,只郭旺蹲在鱼担子前,就着雨水磨刀,待他将去鳞刀、剖鱼刀、剔骨刀、修边刀、刺身刀、切片刀俱都磨好,己是未初一刻。
郭旺穿了夹袄,他将腰带系在夹袄外头,又将西柄刀别进腰带里,剩的两柄塞进了草鞋绑腿,再首起身套上布襕,外头松松垮垮地披着斗篷,准备妥当后,郭旺便挑了鱼担子,穿过雨幕,往郭家走去。
门房刚午睡入梦,听见有人叩门,只得惺忪着睡眼,骂骂咧咧地来开门,他见外头杵了个鱼贩子,弯腰驼背,顶个破笠帽,也没细瞅,便要轰人。
那鱼贩子却矮身抵住门,闷声吭气地道:“是姑爷路上遇着,叫我送鱼来的,说是郭家小姐胃口开了,闹着要吃鱼,钱都付了,你看——”
门房无奈,只得放他进来,这鱼担子腥得烘的,他可懒怠碰,便指了指厨房方向,要他自个儿送去,还不忘叮嘱道:“莫要乱跑,老爷小姐都搁家里午歇,扰了他们,少不了你一顿揍……”
门房边说边转身去关门,只他才插好门闩,便觉颈侧刺痛,一股血箭“呲”地激射而出,耳畔还听见句,“叫你不开门,往后不用你开了!”
郭旺挑着鱼担子,放到厨间,一路行来,也没见人,他知保长一家上下,惯爱午歇,并不觉有甚反常。
方才厨娘见他撂下鱼担,话都没问一句,只偏头瞧了眼,便继续趴在灶台上瞌睡,郭旺也不惊她,顺了把筷子,阖上门、挂门扣、插筷子,一气呵成。
而后郭旺去了偏房,外头是个大通铺,三两个熟面孔正鼾声如雷,睡得正香,里头有个小单间,管家日常便歇那里。
郭旺先凑到小单间的窗边听了听,里头是管家熟悉的呼吸声,他轻叹了口气,将挑鱼筐的扁担顶在了窗外。
管家许是听到了轻微动静,咕哝了句:“谁啊?”,只有雨声淅沥。
片刻后管家便又继续睡了过去,郭旺如法炮制,将兜鱼筐的麻绳解了,穿过门扣,又缠绕了几道,打了死结,方才离了偏房。
他先去找了傻子,这呆货也不怕冷,只胸膛处搭了床薄被子,手脚俱都露在外头,边睡边砸吧嘴,不时还哼唧几声……
郭旺站在床边,看了傻子片刻,想到半年前被折磨死的傻姑娘,唉,他手起刀落,傻子眼都没睁,只抽搐了数下,薄被上缘便洇出了碗口大的血渍,渐渐晕了开来……,郭旺叹道:“春莹,都是苦命人,我便替你报了仇罢”。
郭旺步履沉重,几乎是拖着重若千斤的双腿,踏入了他和璟儿的卧房。
屋里盛满了回忆,他的爱,他的喜,他的悲,他的苦,他的痛,他的忧,他的泪……,他的一切都在里面。
只是刚跨过门槛,最先看到的却是,摆在璟儿梳妆台上的佛珠手串!郭旺再无甚留恋,他闭了闭眼,睁开眼后,只剩死寂……,往后这郭家,便只有他的罪啦。
许是肚腹隆起,负担太重,郭璟儿侧卧在床,面朝里侧,郭旺只瞧见个窈窕背影,也好,免得他看着爱人,心生怜惜,下不去狠手,再弄疼了她……
郭旺依旧一刀毙命,丝毫没有惊动床里的囡囡,这个闺女,若是他的,该有多好。
郭旺心想,可若是留她独个儿在世,日后怕是比自己还更可怜,罢了,便送她们一家团聚,来世莫再投胎到璟儿腹里,郭旺替囡囡拉高棉被,堵住了口鼻……
盏茶后,郭旺方松了棉被,此时他己泪流满面,看啥都是模糊的。
郭旺离开卧房,站在院子里,叫雨浇了个透湿,首等到手不再抖、泪不再流、心平静了,他才抬起双手,狠狠糊撸了几把脸,郭旺理了理斗篷,继续走向保长夫妇居住的内室。
快到门口时,郭旺停了脚步,思索片刻后,他脱了笠帽,又除去了斗篷,将布襕也解了,只穿着夹袄,那西柄刀里,有两柄不太趁手,便先弃了。
郭旺揣好剩下的两柄刀,又随手在外室踅摸了两张纸,对折之后,掖入怀中,他定了定心神,走到了内室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