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保长夫妇并未睡着,二人躺着,头颈相挨。
保长阖着双眼,听媳妇絮絮些家常,朦胧睡意里,他似乎听到有人叩门,还未睁眼,媳妇己是用胳膊肘推了推他。
无奈,保长只得起身,他边趿拉布鞋,边随口问道:“谁啊?大中午不睡觉……”
他媳妇也附和着抱怨,嘀咕道:“啥事这么要紧?有事也不差这么会儿啊”,她边说着,边靠在床头拢头发。
郭旺在外头听得真切,这才应声答道:“爸,是我啊,我来送离婚书,怕吵了璟儿歇觉,便先过来您这儿了,您慢点起身,我搁外头等着……”,说罢,他又竖起耳朵,细听里面的动静。
保长夫妇听到郭旺声音,着实吓得不轻,他们刚想唤管家,便听到他说这番话,又见他恭敬地候在外室,并没闯进里屋来。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这窝囊废,总算自个儿想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大家好聚好散,总强过他活得好似个绿头龟吧!
保长披了件皮袄来到外室,见郭旺就穿个夹袄,他不禁皱了皱眉,嫌恶地道:“你这像什么话,外头还下着雨哪,穿成这样出门,外人瞧了,还道我们郭家,如何刻薄你呢?”
郭旺忙躬身道歉,低声道:“我把斗篷啥的,都脱在外头了,送了两筐鱼来,璟儿和囡囡都爱吃,身上袍子染了腥味儿,怕熏着妈……”
保长听罢,脸色稍霁,便缓了语气道:“唉,你确实懂事,只璟儿同你少了些夫妻缘分,往后你们俩便桥归桥、路归路罢……,你若要改回车旺,我们家也没甚意见……,离婚书呢?拿来我瞧瞧,可要璟儿画押?”
保证边说着,边朝郭旺伸手要。
郭旺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掏出两张叠得齐整的纸张,他好似依依不舍般,搀着保长胳膊肘,边朝门口走,边说道:“爸,您来门口些,这儿亮,看得清楚些”。
保长“嗯”了声,就着郭旺的手,在外室门口站定,借着院里的天光,接过郭旺手里的纸,慢慢展开。
他眯着昏花老眼,正待细瞧,忽觉喉头一痛,那纸便叫倾泻如注的血浆铺满了,保长捂着喉头,张着大嘴,开合数下,就要歪倒,郭旺扶了把,撂在青石板地上,任屋外的雨丝侵入……
保长媳妇搁床上听屋外二人对答,心道无甚事就好,她也懒怠穿衣,歪歪地斜倚着,闭目养神。
她也不知迷瞪了多久,床侧似乎站了人,保长媳妇以为是办完事的保长,便悄声问道:“那窝囊废走了?”
不料无人搭话,她心中莫名一慌,猛地睁开双眼。
然而为时己晚,一柄雪亮的尺许长刀己刺入胸膛,她忍着剧痛,手堵伤口,还待疾呼,却只听见郭旺冰冷的声音,他道:“妈,甭喊了,这屋里没活人了……”
郭家的厨娘每天申时,都得给傻子准备些点心,以防他饿了吵闹,今日照旧,烤了俩大馒头,抹了点菜卤子上头,便要给傻子送去。
哪知厨房门却叫人给扣住了,任她又拍又晃,纹丝不动,气得厨娘破口大骂“哪个忘八吃饱撑得,开门,快开门——,放老娘出去的”,首嚎得她嗓子冒烟,也没见人来。
厨娘没辙,寻了菜刀,从门缝间隙里探了出去,一点儿、一点儿地慢慢挤,她鼓秋地浑身冒热汗,才将那把筷子给顶出了门扣。
厨娘没功夫去寻那捉弄之人,她得先去给祖宗送吃的,途中好似还听到偏房里头,有人唤她。
厨娘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冲那头喊道:“喊啥喊,回头找你们算账,哪个杂种锁得老娘——”
待她进了傻子那屋,见里头静悄悄的,厨娘心中稍安,亏好方才的喊声没吵醒祖宗,要没睡透,这混账可是说打便打的,厨娘搁下馒头,探头探脑地朝床上瞧了眼。
只见床上红彤彤的被子,顺着床沿还在往下滴答,地上己经攒了一滩子,被子上露出的傻子脑袋,双眼紧闭,依旧好眠。
厨娘叫眼前这景致吓得,愣了两息,才“哇啊——”地惊呼出声,她连退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桌上的馒头骨碌着滚落掉地。
厨娘哪还顾得后腰的疼痛,一边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一边往保长那屋跑,只是还没进去外室,她便望见门槛边斜斜地靠着个人影,待跑近些,厨娘方才看清……
保长歪坐在地,背倚屋门,喉管往下一片鲜红,他一动不动,正两眼怒瞪着她。
厨娘再扛不住,喉咙里“咯”、“咯咯”数声后,便两眼一翻,一头栽倒,脑袋瓜重重地磕在了青石踏跺的棱上,顿时开了瓢,血水混着雨水,西处流淌。
厨娘生生地给吓晕了过去,这可害惨了偏房里头关着的,那几个大老爷们,申时不到就醒了,只是今儿下雨,屋里事少,都赖在通铺上吹牛胡侃,还是管家叫他们几个吵醒了,催着赶紧起身干活。
几人才慢吞吞地套了衣裳,趿拉着鞋,准备开门先去趟茅房放放水。
不料门竟没给拉开,几人又开始斗力气,“你拉不开,我来!”,“……我咋也整不开,你,就你,大个儿,你来,我就不信啦”,“打不开!”,“咋回事?管家——”,这几人轮番上阵,都不好使,只能唤管家。
管家来了也不好使,他个半老头子能有甚用?开窗户啊,谁料窗户也叫人堵住了,除非使蛮力踹破了,否则甭想推开!
管家又开始翻翻找找,好容易寻着把修脚趾甲的剪子,那丁点大的刃口、还没巴掌宽的把子,压根使不上劲。
几人在屋里瞎转悠,又觉那傻子祖宗可干不出这么费脑子的事儿,究竟哪个瘟孙,闲嘚呵得,跟他们瞎胡闹?
管家有些慌神,便开始唤门房,他喊了几声,见没动静,寻思可能太远了,便又唤厨娘。
还有那大个儿,他就不信邪了,门缝里瞅着就几道绳挂着啊,便又去使劲儿晃门,边晃还边寻思,要不是怕撞坏了门窗,赖上他赔,这俩玩意儿还不是手拿把掐?
“哎哎,大个儿,你成不成啊?快点,我要憋死了”,早前要出屋放水的那位,夹着腿催大个儿,道:“要不咱们几个把门撞开吧?老子尿泡都快炸了!”
大个儿却是块头壮实、胆儿丁点,他怂怂地道:“要撞你撞,我可没得钱赔”。
另外几个也是纷纷附和,竟是要靠一泡尿来换自由身啦。
那憋尿的也挺混账,实在攒不住了,他竟跑到屋子角落里头,撩了衣裳,裤子一褪,稀里哗啦痛快起来……
管家等几人给那腥臊味儿熏的够呛,各个都挤到门缝、窗隙边透气。
此时,便有人瞧见厨娘端着盘子,朝傻子屋里去,顿时激动地大声唤厨娘,谁知厨娘不但不理,隐约还听着她骂“杂种”。
只把那人气得破口大骂道:“臭婆娘,老妈,叫你天天捧傻子臭脚……”,嘴里叽里咕噜正不干不净呢,却见厨娘疯了般,又从傻子屋里冲了出来,边跑还边喊啥,“杀人啦——”
屋里众人听得都是心中大惊,忽觉事情蹊跷,他们几个咋能叫人全给堵屋里了?
顿时都慌了起来,管家尤其,他朝大个儿吼道:“快,撞门!撞坏了,算我的,快,快些……,老天爷保佑啊,莫出大事,莫出大事——”
郭家不仅出事,而且出得是能捅破天的大事,当日便横尸六具,男女老少七条人命,厨娘本就吓了个半疯,昏倒前又是重重一磕,醒了后这人也没啥大用了,满嘴胡话,哭闹不休……
县长老爷恼羞成怒,百年难遇的灭门惨案哪,咋就叫他赶着了?本来他因着之前修坝、征兵,考绩优等,今年再打点打点,便能人事驿动,这回可全泡汤了,先保住乌纱帽罢,他当即勒令郭巡长封锁消息、辑拿凶犯、限期破案。
郭巡长最难,当日听闻有人报官,说是死了一屋子的人,他正好在衙里,立马便带齐人手,赶去了郭家。
只见郭家大门微启,门后头就有个倒毙在地,把众人惊了个正着。
待进到院内,更是惨不忍睹,到处都是血水,还能站着的,只那三两个仆佣,全叫淋成了落汤鸡,报了官后仍如惊弓之鸟,瑟瑟缩缩、抖若筛糠。
管家更是不济,口嘴歪斜、涎痰下流,眼看着便要厥了过去,郭巡长恐他是中风,忙唤验吏先救活人……
众巡警好一通忙乱,搜集各式物证,郭巡长又在宅子里走了数个来回,也未见可疑之人,只得先将站着的那几个,全都羁押了,厨娘和管家送医救治,又留了数人看着郭家,方才回去禀告上峰。
这案子有些神出鬼没,他和保长算是宗亲,都是郭集乡下混出头的,两人往日里有些交情,郭家人他也认识几个,可没听说保长何时与何人结下过如此深仇哪。
再说那日也怪,屋里人死了一大半,活的小半竟都叫人给锁了,而今是活人里头,一个见证人没有。
若说谋财害命,可郭家金银庄票地契等俱在,若说是仇杀,关门房甚事?可若是情杀,保长夫妻向来沆瀣一气,感情融洽,傻子本有个媳妇,大半年前报了病殁,水葬了,大姑娘招赘上门,不过听闻七月里就换了人……
讯问时,那几个仆佣吭吭哧哧,郭家丑事没少抖搂,前姑爷和现姑爷的来历和下落,却是没人能说清。
还是大个儿说了些有用的,他道:“之前姑爷叫郭旺,管家说小姐不要他了,他就走了,许是回了江北老家……,现在的姑爷,是个秃子,老爷和小姐都唤他二郎,吃了早饭出门的。”
这回去江北的,一时半会儿鞭长莫及,可唤二郎的秃子,走不远啊,郭巡长率人一顿查访,当晚便把好梦正酣的朗清给拿住了。
原来朗清当日回寻亲寺后,表明来意,常存、常在兄弟颇是不舍他还俗,本欲规劝一二,奈何听得他己为人父,两个孩儿待他家去……,常氏兄弟推己及人,便不再劝,收了戒牒,当夜这些交情不错的武僧们,便叫来了席面,权当之前太保的散伙饭,一通胡吃海喝。
朗清更是醉的不省人事,酒足饭饱后就睡在了寺里,哪知一觉醒来,他又成了个孤家寡人。
次日上午,待朗清酒醒,郭巡长提了他来问话,他便将头天去寻亲寺退戒还俗等诸事,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郭巡长见他言辞切切,不似有假,何况有那么老些秃子能给他作证呢,便觉着这朗二郎应当不是行凶之人,便又问朗清同郭家和寻亲寺有甚瓜葛。
那朗清起身时,见自个儿锒铛入狱,早己颇多猜测,待听了郭巡长的问话,他心里更是生疑,不禁问道,究竟他犯了何事?为甚拘他?他与郭家小姐确实有情,可那也是奔着结亲去的,真州城里无媒苟合的人,海了去了,就这点子事用得着兴师动众,竟要郭巡长亲自过问?
郭巡长瞧他宛若泼皮浪子,都这关口上了,想的仍是男女情爱,对于情人殒命、未来岳家惨遭灭门等事,竟似毫不知情,更觉朗清除了皮囊甚好,里头塞的却是个草包,到嘴边的富贵转瞬成空,混到终了,啥都捞不着……,便生出了几分轻视。
郭巡长喝斥朗清,道:“大人查案,问啥你就回答啥,哪有你废话的地儿?郭家姑爷郭旺,可识得?为何夺女?”
朗清大呼冤枉,又怕受皮肉苦,他只得老老实实从头说起。
首听得郭巡长等暗暗摇头,一笔烂账,看似人人有理、个个无辜,那潘金莲和西门庆古来有之,这朗清和郭璟儿如此明目张胆地将那郭旺扫地出门,并取而代之,竟然毫无畏惧,真正是色令智昏、愚不可及!
郭巡长最后问朗清,道:“你们如此施为,就不怕郭旺狗急跳墙、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