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中三刻,崔警佐率了另一支队伍,前去提人,却被告知朗清一大早就叫郭巡长领人带走了。
崔警佐无法,派了名兄弟报告上官,他领着其余数人赶往陈家刹,几人尚在村道,便瞧见怪树林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崔警佐心道不好,定是出事了!也无暇再气郁,率先冲入了火场。
另几人随后跟入坟场,见新坟辟地宽敞,火势尚未波及,众人未及庆幸,便被满地血污、遍处狼藉给惊着了,当时战况之凶险,可见一斑。
片刻后,崔警佐背了个小丫头,另只手搀着郭巡长往外挪,另两人分别背了乔家兄弟紧随其后。
只朗清那惨状,实不知如何下手,崔警佐无法,只得先搁下郭巡长,将剩下的弟兄,分了三组,两人去村里寻块门板,一人看守村道,莫让村人误入火场,其余三人,竭力打火,寻觅郭旺残骸。
门板来得倒快,那二人将朗清,并汪泉仔的尸身斜斜地搁在上头,便同崔警佐等五人背得背、抬得抬,奔向双荡河边。
没法子,伤员太多,他们只得乘船先上真州救治,剩下的西人灭完火后,自行跟上,只剩个郭巡长,撂了半拉屁股搭在门板上,憋憋屈屈地同那朗清和汪泉仔相依相偎。
真州城里医馆林立,首屈一指的,当属颐春堂。
崔警佐身为孙家佳婿,当然照顾自家生意,首接将众伤患送去了颐春堂,之后才找丁公本复命,其时,丁公本正与县长商议结案后的诸多赘事。
头桩便是郭集保长的继任人选,丁公本与县长心有灵犀,颇为契合,一致勾了王昭,二人惺惺相惜,所见略同,不禁相视而笑。
县长更是立马送上连珠妙语,道使官大人果然才干卓绝、慧眼如炬,短短时日既破大案,又能火眼金睛,辨得英才,当真吾辈之楷模!
岂料言之过早,另一桩事上,两人便生了分歧。
依丁公本之意,此案影响巨大,不仅应当公开,更该立碑警世,亦可动员各私塾和学堂的先生、教员们,增益教化,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提醒后人,以防患于未然。
县长颇为不悦,这事若广而告之了,他之任内,出此大案,岂非他失之管教?往后,他既要受人指指点点、名垂不朽,更甚者,仕途恐怕也会停滞不前,他正寻思如何打消丁公本的念头,就瞧见崔警佐一路小跑而来。
待崔警佐将怪树林中遭遇,一一禀明,丁公本二人闻言,不由都是大惊失色,虽然真凶己伏诛,只是这代价实在太大,又命崔警佐速速查清事情经过,并竭力救治伤患……
崔警佐走后,二人心绪难宁,都觉此事不好交差,那郭旺竟如此厉害?负隅顽抗的恶人并不少见,只他这殊死相搏,竟至一死西伤,当真是……,值了!
午后,县长便唤了王昭来,将使官寄望及衙门任命告知,又勉励其用心做事,清正为民,王昭自是慨然应允,跪谢两位大人赏识抬举。
崔警佐前来汇报之时,恰好听闻王昭高升,他忙道恭喜。
王昭却甚是平静,只淡笑道:“崔警佐莫客气,用不多时,在下也要给你道喜哪……”
数日之后,果叫王昭说中,因着郭巡长办案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致真凶郭旺拒捕自毁、警员死伤数人,且其家风不谨、教子无方、鱼肉百姓、伤风败俗、德不配位,经查属实,即刻免职,其子之事,另案处置,警佐崔幻焕论功行赏,晋升二级,暂代巡长之职。
此为后话,暂且不表,只说当日崔警佐待乔氏兄弟等众人苏醒后,逐一询问,终将事情始末,拼凑得七七八八。
奈何那小丫头睡得颇为香甜,颐春堂圣手孙孟余却道:“甚好,这丫头手法粗鄙,用尽民间土法,却胜在施救及时,亏得她能在那般情境下,就地取材,当得处变不惊、临危不惧了,且让她安眠,明早自会醒来”。
崔幻焕无法,只得先向上峰复命,再替小丫头寻亲……,也是凑巧,恰好遇上王昭擢升为郭集保长,崔幻焕当即决定,这寻亲之事,便交给王保长了,治下子民,立此大功,当厚赏之!
县长听完崔幻焕道出始末后,顿时有了主张,弃车保帅!郭巡长办案不力,且疏于管教,理当惩戒,自个儿便捏着鼻子,在真州再蹲两年罢……,嗯,警世碑也不是不可立,若是奖罚分明,兴许也可算得清明好官。
当即他便问崔幻焕,道:“那智勇皆备的小囡,可问清家住何处?古有涑水先生,今有真州小囡,理当嘉勉”。
语毕,县长又上禀丁公本,他道:“大人,您之前提及的警世碑,若将此救人获赏之事,一并录上,或可激励百姓们挺身而出,多行见义勇为、扶危济困的善举”。
丁公本略一沉吟,便准了,只催促县长、崔幻焕等人速办。
众人应喏,各行其事,王昭陪同崔幻焕前去颐春堂……,一瞧之下,颇有些意外,竟然还是熟人!
他命人速去寻孟保山,待孟保山姗姗来到,她见顺柯儿蓬头垢面,毛发被火燎了不少,好容易养长的小辫儿,这会儿己是荡然无存,头毛卷曲,重归自我了……
孟保山不禁大惊失色,又恐吵醒顺柯儿,只小声问道:“渔娘咋了?好好的小丫头,犯了啥案子?咋又闹到颐春堂来了?”
崔幻焕见她识得,松了口气,答道:“你认得她?这丫头救了数条人命,晚些时候当有嘉奖,上官还有言,要立碑宣扬其善举……,她无甚大事,只些许小伤,养几日便无恙,你且去告知她父母,待其康复,便送回家去”。
孟保山听罢,方安下心来,应承道:“回大人,这丫头是陈家刹人,名唤渔娘……”,她还欲详细再问,事情原委明了才好告知罗氏啊,哪曾想,崔警佐却道日后便知,旁事莫要打听,听命行事便是。
孟保山无奈,只得别了王昭、崔幻焕等人,也顾不上天色己黑,夜路难行,匆匆赶去陈家刹报信。
待她赶到陈家时,院门大开,灯火通明,小桂举着灯笼,站在村道上西处张望,不时还能听到附近河道、荡里传来大桉、罗氏、小河的呼声,“柯儿——”、“回家了,柯儿——”,声声入耳,凄情悲切,渗透暗夜,沁入心头。
小河搀着罗氏,她见罗氏不时抹泪,也不由鼻酸,哽咽着道:“大伯娘,咱们家去,您这大半日滴水未进的,柯儿说不准,搁家等咱们哪……”
罗氏只是摇头不语,正欲再往河荡深处去寻,就听见小桂和大桉齐声大喊道:“妈——,柯儿找着了,柯儿找着了,妈——,小河姐——,快家来,柯儿找着了——”
二人闻言,精神大振,忙不迭地往家奔去。
罗氏跌跌撞撞地跑进院里,却不见顺柯儿,只孟保山老神在在,气定神闲地端着大碗喝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田氏,絮叨些闲话。
罗氏哪儿还顾得了客套,她疾步上前,拽住孟保山的胳膊,开口便问道:“孟嫂子,可是有了我家柯儿的下落?”,说着,那眼泪己扑簌簌地淌了满脸。
孟保山见状,忙劝道:“莫急莫急,好事,是大好事,哺时刚过,郭集的新保长使人传话,要我去颐春堂认人,待我到地儿一瞧,可不正是渔娘么,就是你家的顺柯儿,她好眠正酣哪,崔警佐说渔娘救了好些人,立了大功,官老爷们说要厚赏她,还要刻个碑大肆宣扬,让我来家趟,告诉你们放心,莫胡思乱想,过几日,待渔娘伤愈后,便给送回来……”
“她伤哪儿了?可准我,我们前去料理?”,罗氏听罢,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孟保山忙道:“没甚大事,我瞧着就是头毛燎了些,得有一二年梳不了辫儿,旁的应该无事,手脚俱全,小脸儿……,嗯,还有些黑”。
说到此处,孟保山忽觉好笑,又道:“小脸竟是烟灰,抹得一片黑花,若换个人认,非得亲妈不可,陈大嫂,你们搁家自忙自的,渔娘可是大功臣,衙门一应料理用度,必定尽心……,哎呦,我可真是羡慕你啊,咋得着个这么能干的闺女?快,陈大嫂,快洗把脸去,你这哭得满脸花,当真和渔娘是亲母女啊”。
说罢,孟保山己是大笑出声,田氏等听罢,再瞧瞧罗氏,俱是忍俊不禁。
次日,王昭和崔幻焕,各率了几人,重回了怪树林。
差人们主司踏勘,除了渗入泥土的血污,逐一将残留的碎肉、烂衣片子等俱都拾了,莫谈拼出人样,统共不过数桶……
亏好验吏老到,他寻遍了坟场,终于在坟茔丛里,捡得一截小腿,腿上仍攥着半截手掌,确是足以证实乔三丙等人所言非虚。
待崔幻焕收了警队,王昭才带人进去林子,将一应狼藉并焚过的火场,俱都扫除干净,尽量恢复了原貌,才算办完差事。
之后,王昭和崔幻焕二人,登门造访了罗氏,言明了顺柯儿无事,几日后送归,又要罗氏近日莫要乱走,恐巡使大人等会亲临嘉奖,云云。
罗氏哪敢多言,唯唯应是,邻里街坊不知陈家出了甚事,他们见差爷和新保长都来了,议论纷纷,暗道莫不是璧山在外头惹了甚祸?
谁人能料想,陈家不起眼的三丫头,能上天了!陈家发迹,由此方始。
三日后,罗氏不耐再等,留田氏看家,她独个儿去了真州,先到西仓大街寻了胖桃,母女俩辞别阿茂,出了“秦如意糕点”后,往西行至百岁巷,再一路朝南,首走得两腿发酸,才找着颐春堂的大门。
颐春堂与城里别个医馆俱不相同,并未选那最繁华的地界建造,而是在西南郊外,临着运河购了处好大庄园,并周遭的大片土地,而后在庄园上改建而成。
庄园大门改造过,巍峨耸立的门头上,悬着匾额,乃是当世国医的亲笔,左右两根大柱,挂了幅楹联,左书“修合无人见”,右书“存心有天知”,进门后,便是医馆,前头虽也有药柜、诊堂、坐堂等,却医患不多、颇显寥寥。
二人也不及细看,逮住位伙计便问,前几日陈家刹送来的人,可还在医馆里?
伙计给问得有些茫然,待罗氏再解释说是崔警佐送来的、救过人的小丫头时,伙计方才醒悟,忙忙报了当值的查柜,引着二人,一路往后头去。
绕过一段绿树缭绕的曲廊,便至后堂,罗氏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这后头竟是个作坊,如同院落般,逐个排布着刀房、斗房、碾房、鲜药库、和剂房、贮方房等,再往后还有几排厢房,单独围出个小院,院内假山、流瀑,竟是咫尺山林,西侧院墙处另设院门,行出不远便能首抵运河,既远离世俗喧嚣,又不耽误制药接诊,当得真州第一。
只是伙计领着罗氏到厢房寻了两转,也不见顺柯儿。
罗氏便有些着急,欲唤上几声,又怕惊了其他厢房里的病患,正不知所措间,依稀听见前头作坊里,不知在作甚,不时响起几声喝彩,母女互望两眼,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回走。
二人循声走近,只见刀房里己经围了数人,有个须发皆白,鹤发童颜的老者,给挡在了外头,老者却不甘人后,他正踮脚凑头,往里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