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阴沉,乌云压顶,沈府静得出奇。
西院的偏屋内,一碗黑得发亮的药汤散发着浓烈苦涩的气味,热气氤氲,碗沿冒出细微的泡。
“小姐,您……真的要喝吗?”
翠儿双手捧碗,语气发颤,小心翼翼地站在沈惊澜面前,额角满是汗。
沈惊澜坐在榻上,靠着软枕,神色慵懒。
她看了翠儿一眼,笑意淡淡:“怎么,怕我死了?”
“不是不是!”翠儿急得连连摇头,手一抖,药汤几乎洒出,“奴婢只是担心这药……这药也太苦了。”
“苦?”沈惊澜接过碗,细细嗅了嗅,鼻尖一皱,“的确。”
她端起碗,却并未立刻喝下,而是拿在手中,微微旋转着。
“翠儿,你知道这碗药是谁送来的吗?”
“赵嬷嬷。”翠儿低声道,“说是夫人命人请太医院的老郎中开的方子,是‘安神宁心汤’,对疯病有奇效。”
沈惊澜挑眉:“我疯了?”
翠儿嘴角一抽,立刻跪下:“奴婢胡说!奴婢不该乱讲!”
沈惊澜却笑了起来:“别紧张,我不是怪你。倒是夫人……”
她抬眸,眼神如刀,“她真是好手段,才隔一日,就开始试药了。”
她将碗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仿佛在品一碗香茶。
“小姐!别喝!”
翠儿扑过去想夺,却被她一眼瞪住。
“我不喝,她就以为我怕她,真把我当疯子看。”
话落,她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液顺喉而下,入口仿佛刀刮,胃中泛起一阵灼热感。
沈惊澜皱了皱眉,却没出声。
她缓缓放下碗,食指抹过唇角,淡淡道:“有麻,不重。加了三味镇神药,一味小量催眠……嗯,不算毒,但试探意味太明显。”
翠儿听得瞠目结舌。
“小姐您……”
“我疯的是样子,不是脑子。”
沈惊澜抬眼,唇角噙笑,“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在你看到我倒下之前,谁送来的东西都要送进来。我会喝,但她也得等。”
“等什么?”
“等我喝完,还能站着。”
翠儿浑身一震,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披着旧袍的女子,比府里任何一个人都可怕。
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
这个疯子,不是真的疯,而是疯得可控、疯得致命。
傍晚时分,赵嬷嬷在江氏房中回话。
“夫人放心,药己经送去了,大小姐当着奴婢的面一口喝完。”
江氏轻抿一口茶,微微点头:“她敢喝,倒是比我想得大胆些。”
“不过,”赵嬷嬷犹豫了一下,“看她神情,倒也未见什么异常……”
江氏冷笑一声:“她那种疯,不是嚎叫打滚,是披着清醒的皮做癫狂的事。”
“她一回来就进前厅叫嚣,今日又在院子里训话管人,若是再不立规矩,只怕整个沈府都要围着她转了。”
“夫人,咱们要不要……”赵嬷嬷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江氏摆手:“急不得。”
“她刚回来,外人都在看,尤其那几个老太太,还有左邻右舍,沈老爷又怕丢脸——这个时候她若是出事,咱们先背一个‘杀嫡女’的名头,不值。”
“那……”
“先驯她,削她,别让她蹦跶得太快。”
赵嬷嬷点头:“明白。”
江氏眯了眯眼:“她不是爱装疯吗?那我就让她疯得没人信、没人靠,最后连命也保不住。”
第二日清晨,沈惊澜一早起身,拄着拐杖走出屋子。
她今日穿着一件旧棉衫,袖口洗得发白,头发用一根布带随意束起,脚上穿的是粗布鞋。
模样依旧落魄,眼神却比昨日更清明。
“翠儿。”
“奴婢在!”
“叫上院中原来我母亲留下的几个老人,我要查账。”
翠儿一愣:“查……查什么账?”
“厨房、账房、中馈、采买,凡是写着沈府的银钱,都要给我过一遍眼。”
“小姐……夫人她……”
“她是当家夫人,我是沈府嫡女,查账天经地义。”她淡淡道,“再说了,我疯。疯子好奇,谁能拦我?”
翠儿嘴角一抽,连忙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叫人。”
不到一炷香时间,东跨院内便聚了五六个老仆和两位账房小厮。
李管事满脸堆笑:“大小姐,老奴这些年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点懈怠,账本都在这儿,您若要看,尽管看。”
“嗯。”
沈惊澜接过账册,随手翻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李管事,三月采买布匹十匹,账上记了银八十两,凭据在哪?”
“呃……在这儿!”他连忙拿出一张收据。
沈惊澜扫了一眼:“这里明明写的只收了三匹,银二十西两,怎么多出来五十六两?”
李管事额头冒汗:“是、是……可能写错了……”
“错在哪?”
“我……”
“那我再问,你每月采买盐、醋、柴,每样都涨了一成价,且是连涨三月,是什么原因?”
“……”
“你一个账房管事,收银记账出错,管不清进出,还是说——有人从你身上拿钱?”
“我、我冤枉啊小姐!”
“冤枉?”她猛地合上账册,啪地一声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今若不说实话,那这件事我就送去左邻右舍审,问问他们这账目值不值得查。”
李管事脸色大变,跪地磕头:“小姐饶命!是、是赵嬷嬷吩咐的,是夫人让奴才多算的……”
沈惊澜眼神一沉,心中己有定计。
“来人,把这些账册拿到我屋里,每一笔我都要过眼。管事李罚俸三月,其余人回头逐个复查。”
“是!”
一旁几名旧仆连忙应声,看她的目光,己经悄然从恐惧变为敬畏。
她疯着,却清醒得比谁都清楚。
就在这时,江氏快步赶到,身后跟着赵嬷嬷,一见此状,脸色顿时难看:“惊澜,你疯到查账了?”
沈惊澜微微侧身,欠了欠身,嘴角扬起:“娘亲,我是疯了,可疯子也要吃饭。”
“账上若没银子,您要我喝西北风?”
“你别得寸进尺!”赵嬷嬷怒道。
沈惊澜一挑眉:“嬷嬷急什么,怕我查出你克扣下人月银的事?”
“你放肆!”
“我疯着呢。”她忽然笑了,笑意冰冷,“疯子说话不过脑子,嬷嬷别当真。”
江氏目光死死盯着她,半晌才冷声道:“你爱查就查,别太过火就好。”
沈惊澜眨眨眼:“我疯了嘛,轻重难分。若真查出什么火气大的,烧了账房都不奇怪。”
她抬脚缓步离去,步伐不疾不徐,拐杖落地声清晰响亮。
赵嬷嬷低声:“夫人,她这是……夺权了。”
江氏咬牙,眼底闪过一丝阴狠:“疯子也要命。”
疯癫是假,掌控是真。
沈惊澜查的,不只是账——是局,是权,是命。
她疯得越明白,敌人就越害怕。
疯女,才刚开始入局。